第四章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里崎岖蜿蜒,河流和墓地之间既没有树木也没有荆棘,正是他们领导散布在这个地区的小组修筑了两三个射手合用的坑穴。他们一年前就挖了第一批掩体。政府军每一次围剿后,他们就挖一批新的坑穴。最近他们又挖了坑道,将坑穴连接起来,这样人们就可以从一个坑穴爬到另一个坑穴而不被敌人发现。坑穴的确原封未动:在这一带,一场仗都没打过。
“读过几年书。”他不好意思地回答,心想:“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是近几个月来他发现的一件事:文化、知识、谎言、绊脚石、遮眼罩。念了那么多书,却对帮助他逃走、摆脱这个陷阱毫无用处。
“当然记得。至今还没派上用场呢。”
“我知道什么是电,”利昂·德·纳图巴骄傲地说,“如果这位先生想学,我可以教他。而这位先生,同样,可以教我我所不懂的事情。我知道什么是原理或阿基米德定律、木乃伊是如何制成的、天体之间相距多远。”
“这些战壕是我们挖的,”奥诺里奥说,“还记得吗,老哥?”
在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了强烈的枪炮声,近视记者发现,多亏了枪炮声,那个人默不作声了。他的声音、他的接近、他的存在真叫人反感。为什么有人只是想说说话,想表白一下自己的品德、情操以赢得同情,却使他那么不愉快?“因为我像他,”他想,“因为我和他在同一条锁链上,而他是其中最弱的一环。”
他们是最不善战的战士,若安·阿巴德为什么把这段边界交给他们守卫?肯定是因为这里离法维拉山最远,敌人不会从这里进攻。要是他们从山坡上下来攻打维拉庄园,路程远上三四倍;而且在到达河边前要通过一段险峻陡峭、荆棘丛生的地段,会使敌人崩溃瓦解。异教徒是不会这样作战的,他们总是组成方阵集结冲锋,正好给隐蔽在战壕里的甲贡索人当靶子。
贡贝的神父跑向外面的小门,打开,射进来傍晚的光线,照出了利昂·德·纳图巴的另一些特征:深色的皮肤、瘦削的脸形、下巴颏儿上的一绺胡须、钢铁般坚毅的眼神。然而他的体形不堪入目:脸陷在两个皮包骨的膝盖里,脑后的驼背像脊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手和脚又瘦又长,像蜘蛛的脚。一个人的骨骼怎么会折叠得那么畸形?那脊梁、肋骨和骨骼被扭得多么离奇!华金神父喊叫着和外面的人说话:敌人又发起一次进攻,有地方请求增援。神父回到房间里,记者隐约看到他拿起了步枪。
在战壕里,他碰到了弟弟奥诺里奥,也见到了妻子和弟媳。萨德林哈姐妹和其他妇女搬到一间棚子里去了,周围全是食物、药品和纱布。“欢迎你,老哥。”奥诺里奥拥抱他。安东尼奥和他待了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吃着萨德林哈姐妹给刚来的人做的锅巴。吃罢简便的小吃,这位从前的商人就把手下的十四个人安置在周围,劝他们睡一会儿,便和奥诺里奥观察地形去了。
“他们从圣西皮里亚诺和圣克里斯宾进攻街垒,”他听见神父在喘气,“到基督圣堂去吧,你会受到更好的保护。再见,再见,愿圣母拯救我们。”
在他们时跑时走地赶到瓦沙—巴里斯河的战壕里的半小时中,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看到了卡努杜斯的火焰。他想的不是大火会不会烧到他的家,而是他那使大火不能蔓延的主意有没有灵验。为了灭火,他们在街道巷口设置了几百个盛有沙子的大桶和箱子。留守城池的人都知道,一听到爆炸声,应立刻跑出去用沙土灭火。安东尼奥亲自在每个居民区组织了妇女、儿童和老人来承担这项任务。
神父跑出去了。近视记者看见修女抓住小白羊,它吓得咩咩叫。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问利昂·德·纳图巴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那悦耳的声音回答说要留在圣堂。而他?他自己呢?和那怪物一起留下吗?跟那女人跑出去吗?可是她已经走了,小木房里又笼罩着一片黑暗,热得人透不过气来。枪声越来越紧。他想象着政府军通过了沙石筑成的街垒,践踏着尸体,洪水般迫近他所在的地方。
疲倦像巫术般烟消云散。这大概是圣灵显圣的又一个先兆在安东尼奥身上的又一次非凡体现:如果不是因为圣父、圣灵或好耶稣,这又如何解释?自从知道了敌人进攻的消息,他一直在奔走。刚才穿过西坡洼地时,他两腿发软,心跳得厉害,担心自己会昏倒。而此时此刻,在黎明前,他又在这高低不平、遍布石头的地方奔跑了,敌军发射的炮弹划破黑暗,响彻夜空。他感到休息过来了,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劲,而且知道跑在他身旁的十四个人也是如此。当环境需要的时候,除了上帝,还有谁能使他们产生这种变化,返老还童?他已不是初次这样了。近几个星期,有好几次,每当他感到要垮下去的时候,就突然感到好像有一股新的力量将他举起来,使他焕发了青春,将生命之风注进了他的体内。
“我不想死。”他一字一板地说,感到哭都哭不出来了。
不管安东尼奥多么想提问,都知道没有时间了。他该做什么?若安·阿巴德告诉他,马里奥高地和盖莱莫波出口以东、与瓦沙—巴里斯河峡谷平行的地段由他和奥诺里奥负责。街道司令没有多解释,而是要求他在行动中如果发现了官军,要立即报告,因为及时发现敌人将从哪里进攻是非常重要的。安东尼奥和十四名手下跑着离开。
“如果先生愿意,我们立个协定,”利昂·德·纳图巴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和玛丽亚·瓜德拉多立了协定,可是她没时间回来了。您愿意和我立个协定吗?”
若安·阿巴德告诉他,彼得劳守卫贝罗山东侧、畜栏和播种地区,还有通向特拉波波、马坎比拉、科罗罗波和盖莱莫波等地山头的蜿蜒小路。若安·格兰德的天主卫队守卫的卡努杜斯在街巷和十字路口修筑了新的工事,教堂和圣所的四周得到了加强,那里将是敌军集中攻击的重点,也是炮弹轰炸的中心。
近视记者哆嗦得张不开嘴。在密集的枪声中,他听见钟声与万福马利亚悠扬的赞美声,就像一支缓慢的、时隐时现的乐曲。
街道司令估计敌人会抄捷径进攻,所以率领三百甲贡索人来增援帕杰乌。这一公里长的弯曲战壕,从马里奥山直达塔波林哈。
“为了不被铁器打死,”利昂·德·纳图巴向他解释说,“铁器捅进喉咙,像宰牲口放血般将人杀死,对尊严是极大的侮辱。这会折磨人的灵魂。先生,您愿意和我立个协定吗?”
“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进攻,”若安·阿巴德说道,从前的商人看出了他极大的不安,“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一关键。”
利昂等了一会儿,由于记者没有回答,他便明确地说:“一旦感觉到他们到了圣所的门口并肯定要进来,咱们就互相杀死。每人都堵住对方的嘴和鼻子,直到肺炸了为止。要不然就用手掐死或用凉鞋带勒死对方。我们立这个协定吗?”
走了五个小时,炮声几乎不断。天亮时,他们通过塔波林哈,靠近了卡努杜斯。在水塘处,那里开始有房屋了,一个信使在等候着把他们带到若安·阿巴德那里。他们在维拉庄园的战壕里找到了他。现在有双倍的人手赶来增援,大家都手扳枪机,居高临下,在晨曦中,在法维拉山坡上等着看敌军溃散。“赞美‘劝世者’好耶稣。”安东尼奥喃喃地说。若安·阿巴德并不回答,而是问他沿途是否看见了政府军士兵。没有,连一支巡逻队也没有。
枪声打断了利昂·德·纳图巴的话。近视记者的脑袋像开了锅,闪现出来的一切念头无论是矛盾的、危险的还是凄惨的,都加剧了他的苦恼。他们在沉默中听着枪声、奔跑声和嘈杂声。光线迅速地暗下来,他已看不清书记员的面容,只能勉强看出他朦胧的轮廓。他不能立那个协议,他办不到。一听到政府军到了,他就会叫起来,说他是甲贡索人的俘虏;就会喊救命、帮忙、共和国万岁、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就会扑向那手足不分的怪物,按住他并把他献给政府军,以证明自己不是甲贡索人。
靠近北方响起了大炮的一声轰鸣。稍停片刻,又是一连几炮。安东尼奥和甲贡索人一跃而起,甩开大步重新赶路。
“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回事?”只听记者抱着头说道,“待在这里干什么?在他们包围之前,为什么不逃跑?在老鼠洞里等着他们来杀你们,真是发疯了。”
几个小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吃饭。天开始黑了,阴沉的夜幕下,康巴奥和起伏的卡纳布拉沃山轮廓分明。甲贡索人盘腿坐成一圈,打开带皮穗的口袋,掏出一把生橡子球或干肉默默地吃着。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觉得双腿劳累、抽筋且发胀。他老了吗?这是他近几个月来的感受,或许是紧张,是战争所引起的狂热活动造成的?体重减轻了那么多,他在皮带上又多钻了好几个眼儿,两件衬衫穿在身上来回逛荡,都成袍子了,安东尼娅·萨德林哈只好给他改小。但是贝罗山的男男女女不都是如此吗?身材魁梧的若安·格兰德和彼得劳不也都消瘦了吗?奥诺里奥不是已经驼背并添了白发吗?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不也都更老了吗?
“没处逃,”利昂·德·纳图巴说,“我从前逃过,所以才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藏身的地方,没别的地方了,现在他们连贝罗山也不放过。”
“他们习以为常,已经不在意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心想。可是若安·阿巴德第一次试图说服甲贡索人穿政府军的军装时差点发生一场暴乱。安东尼奥本人对此建议就一点兴致都没有。将那象征世界上的罪恶、无情和可恨的东西穿在身上使他从心底里厌烦,他深知卡努杜斯人决不肯披着狗皮去死。“然而我们错了,”他想,“像往常那样,还是若安·阿巴德有理。”因为那些将蚂蚁、眼镜蛇和蝎子撒到敌营并往敌军水囊中投毒的高尚的“小鬼”搞来的情报比真正的敌人,特别是从敌军中退缩和开小差的人的情报更准确。是帕杰乌解决了问题,在一阵争论过后,他穿着班长的军服来到了比加里奥牧场的战壕,声称要突破敌人的前哨。大家知道他不是粗心大意的人。若安·阿巴德问甲贡索人,为了给他们树立榜样,打消他们对那些带纽扣的破布的恐惧,是不是让帕杰乌去牺牲,他们就舒服了?于是,从前是强盗的卡波克洛人的好几名手下便自愿穿上了军装。从那天起,街道司令就能毫不费力地让甲贡索人打进敌人内部。
枪声压倒了利昂的声音。天几乎全黑了,对于近视记者来说,夜晚似乎来得更快。他情愿死,也不愿再过一个像前一天那样的夜晚。他产生生物惯有的、痛苦的急迫感:要待在他的两个伙伴身边。他很不理智地决心去寻找他们,一面磕磕绊绊地向门口走去,一面喊道:
要不是传来了狗子兵随时可能进犯卡努杜斯的消息,他们早就那样干了。安东尼奥和十四名同伴咬紧牙关,紧皱眉头,加快了步伐,一个坚定的信念激励着他们:当敌人发动进攻时,他们要和其他人一起待在贝罗山,在“劝世者”的周围。街道司令怎么会知道敌人的进攻计划?那位信使,走在比拉诺瓦身旁的一位老向导对他说,是两个穿着政府军的军装在法维拉山到处游荡的甲贡索人送来的消息。他讲这件事时很自然,似乎好耶稣的孩子化装成魔鬼在魔鬼中间活动很正常。
“我去找我的朋友了。我要和我的朋友们死在一起。”
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位从前的商人以他有条不紊、深谋远虑和组织才能做得尽善尽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科学程度。这一成功特别要归于他所收到的情报,归于政府军的向导和脚夫的合作,他们大多是甲贡索人,是从杜卡诺到依达比古鲁沿途各地雇来或抓来的壮丁。他们使他随时掌握运输队的动向,帮助他决定进行袭击的地点,那是整个行动的高潮。在适当的地点(一般是峡谷或密林的深处,总是在夜里),安东尼奥和他的手下突然冲进畜群,用长铳枪发出巨响,点燃炸药包,接着哨音大作,使牲畜受惊,在卡汀珈中狂奔乱跑。这时,安东尼奥和手下吸引敌军,向他们射击。向导和脚夫们则尽力将牲口抢过来,并把它们通过安全的捷径——卡龙毕方向最近又最可靠的路线,政府军对此一无所知——赶到卡努杜斯。安东尼奥和其他人随后追上他们。
他推开小门,一阵凉风迎面扑来。他凭直觉意识到,在弥漫的硝烟中,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卧倒在街垒后面保卫着圣所。
若安·阿巴德的信使在胡埃特郊外追上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这位从前的商人正和十四个甲贡索人埋伏在那里,窥伺着运送牛羊的车队。情势是那么严重,安东尼奥决定返回卡努杜斯,没有完成他到这里来的使命:搞饭吃。自从敌人到达,这项工作他已经干了三回,每回都取得了成功:头一回获得了二十五头牛和几十头山羊;第二回是八头牛;第三回是十几头,还有一大车面粉、咖啡、糖和盐。他坚持领导这项为甲贡索人提供口粮而奔波劳碌的工作,理由是若安·阿巴德、帕杰乌、彼得劳和若安·格兰德在贝罗山都是不可缺少的人物。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狙击敌人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出发、沿罗萨里奥路线为法维拉山运送食品的运输队。
“可以出去吗?可以出去吗?”他乞求道,“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您已经听到了。”男爵说。如果他的朋友们能提前知道这件美事,会说什么呢?腹地的男女贱民武装起义,口不离堂娜·伊莎贝尔公主的名字,向共和国发起进攻!不,这太离奇了,任何一个巴西的君主专制主义者做梦也不会想到。
“可以,”有个人说,“现在枪声停了。”
“这是其中之一,”近视记者喘了口气,“我知道甲贡索人不曾被任何政客这样欺骗过,但是我想听您谈谈。”
他扶着墙壁刚刚走了几步,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绊倒在地。他一爬起身,便被一个女人抱住。她很瘦,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尽管她没开口,但光凭气味,凭她那喜出望外的劲头,他就知道那女人是谁。他一拥抱那个同样拼命拥抱自己的女人,恐惧就变成了兴奋。他们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不分开。他们互相亲吻着。“我爱你,”他含含糊糊地说,“我爱你,爱你。对死,我已经不在乎了。”他又问起了矮子的下落,一面仍反复说他爱她。
“这就是卡努杜斯的误解吗?”男爵说。
“我们找了你一整天,”矮子抱着他的双腿说,“整整一天。你还活着,多么让人高兴啊!”
“然而这可以解释许多事情,”记者提高了嗓门儿,“比如他们对人口普查的仇视。我曾绞尽脑汁力图弄清此事,现在明白了:种族、肤色、宗教。共和国为什么要调查人们的种族和肤色?还不是为了将黑人再次变成奴隶?调查宗教还不是为了查清信徒后进行屠杀?”
“我也对死不在乎了。”胡莱玛说。两个人的双唇仍在亲吻着。
“您想,我和我的朋友会给‘劝世者’灌输类似的东西吗?”男爵又微笑了,“倘若有人向我们这样建议,我们会认为他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