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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乔冠华!”
1922年,冠华九岁。父亲决定送他去盐城读书。他的二哥冠鳌当时正在盐城第二高等小学就读,所以冠华也进了这个学校。冠华曾给我多次讲过他在二高上学时的情况,他说他同二哥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当时他第一次从乡下出来,还不足九岁,人地生疏,生活上也不能自理,闹出了很多笑话。多亏他二哥照应,洗衣晒被都是二哥帮助。我很想看看这所小学的旧址,可是盐城经历了六十年的风云变迁,半个多世纪前的房屋差不多已荡然无存。尤其是日本侵略军占领时,一把大火把盐城几乎夷为平地。我到处打听,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最后是盐城纺织厂的一位科长提供了确切地址并愿带我去那里,他的父亲曾与冠华同时在这个学校上过学,他们家就住在学校附近。
“真格,是乔冠华!”
根据冠华给我讲过的他童年、少年时代的斗争故事,我在盐城希望寻访他早年上过学的两所学校——盐城第二高等小学和淮美中学。
我带着满脸的泪水转身看,身旁是两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这一代的青年也记得冠华啊!我心头又霎时间增添了欣慰的暖流!
宗连为我在市招待所订了房间。我到达时,盐城市委的一位副秘书长在那里等我,表示欢迎我来盐城。第二天市委副书记徐植同志也来看我。感谢盐城市的领导为我在家乡的访问提供了方便。
我默默地想起冠华病危时最后吟诵的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更加理解了冠华为什么把这两句人所共知的诗句作为他最后的话语留在人间。是啊!人的生命,纵然百岁,也终有一死。但每个人一生的足迹却留在世上,由历史和人民去作公正的评论。冠华离开人世时就像熟睡一般,枕在我左臂上,轻闭双目,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他是安心地离去的,因为他把一片丹心留在了世上……
下午五时二十分,终于到达盐城。冠华的侄儿乔宗连在停车场接我。宗连的父亲冠军是冠华的大哥。他们同母兄弟三人,两个哥哥早年在家乡都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斗争,可惜都早逝。大哥冠军当年在盐阜地区的地下斗争中是骨干,参与出版过党的刊物。根据我看到的一些资料,可以推断他当时参加了党。只是后来党组织遭破坏,又是连年战争动乱,确切的证明已找不到了。冠军留下两子两女,长子宗明参加抗美援朝,是侦察兵,在朝鲜战场牺牲了。冠华的父亲是个中等地主,但他的三个儿子却全都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我那年到盐城时,冠军的遗孀吴氏大嫂还健在,已经八十多岁了。
回到住处,意外地看到床头小桌上有一份北京来的电报,是一位朋友发来的。拆开看,电文是:“看今晚电视片《毛泽东》。”电报到时,我已去朋友家。是冠华在天之灵引导我准确地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到达电视机前与他相见的。这天夜里,我觉得生活似乎不那么冷漠无情了,我心里装了千千万万人对冠华的怀念!
12月5日清晨七时,我从上海曹杨二村停车场乘长途车出发前往盐城。同行的是冠华的一位远房侄子乔宗秀,就是在冠华与他父亲进行“绝食”斗争时给他偷着送干枣的那个侄子。去盐城的旅途真辛苦,路上要走整整十个小时。当时我乘坐的那种长途车名为旅游车,其实很简陋,狭窄的车厢安了四十多个座位,像我这一米七〇的个子,坐直了膝盖还顶住前面座位的后背;一旦坐进位子就难以动弹。同车的几乎全是操苏北口音的旅客,不管是为什么事来上海的,回去时都采购了大批物品,车厢的行李架早已填满,开车前连过道也塞得实实足足,停车休息时,我从后座出来真是困难。不小心就踩在别人的箱笼网兜上了。长途车在江阴过长江。过了江,司机宣布停车吃午饭。劳顿半日,反吃不下饭去,不过窝在座位上整整六个小时,活动活动腿脚倒真是解放!我心里想,去盐城的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真有点吃不消。然而,当我后来到了东乔庄听到了当年冠华从家乡出来上学路途多么艰辛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去盐城的交通不知比那时要方便了多少倍!在冠华家乡东乔庄,我见到一位姓史的老人,他当时已八十三岁了。他告诉我,五十年前冠华去北京上清华大学就是由他摇着小船从东乔庄出发,整整走了一天把冠华先送到盐城县城,从那里冠华接着乘船到南通,在南通换船才到上海,由上海改乘火车北上。那时从家乡出来,没有公路只有水路,航行的船都是小木船,一路辛苦可以想见。遇上恶劣气候,风浪骤起,还有覆舟之险。昼夜兼程,三天能到上海就算幸运了。听史大爷讲当年的艰难旅程,我开始懂得了当初冠华这一代青年从乡村出来寻求知识、探索真理所走过的道路是多么不易!史大爷还对我说:“冠华待人好哩!我摇船送他去清华上学,他在船上和我讲笑话。他呀,从小淘气得很哩,可是待人好。到了盐城,我要撑船回来,他不让我走,叫我在客店里住两日,带我逛县城。他聪明哩!什么都懂,带我去好多地方,都讲得出故事!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以后有出息!”说到这里,老人红润的脸上似乎蒙上一层阴影。他沉沉地看着我说:“这样的好人,怎么不多活几年!他岁数不大啊!我们乔家庄出了他这样的人,有福气!”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我握住老人的手,反复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代表冠华回家来谢谢大家。”
清明,我带病去苏州为冠华扫墓。动身前,医生看了我体检的X光片,警告说我双肺的结核病灶可能是活动性的,应待确诊后决定是否立即治疗。然而,我却执意要先去苏州。我的心告诉我:清明时,冠华会在太湖之滨、东山之巅等待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现在,我孤身一人准备回家乡了!从上海出发的前夜,我失眠了,心情极不平静。床头摆着冠华和我在景山上的一张合影。在黑暗中我长时间地把照片扣在心口上,默默地对冠华说:“明天我要回家乡去了。我把这张照片带上,你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