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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来越快乐不起来。她慢慢反应过来了,感到了疼痛,许许多多摆在眼前的具体细节也逐渐补充和丰富了她之前凭着十分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认识到的弱小枯干的事实。那个女人只比她年轻四个月,和她一样,离异,带着一个女儿,比她的女儿还大一点,脸长得一点儿也不美,甚至可以说有点儿丑,但她涂着鲜艳的口红,露着十颗牙齿,笑口常开,神采飞扬。她越看越感到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她看见了他爱起来是什么样,才知道他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爱过自己,莓小姐是他一直以来心之所向的女性——跟她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有——精明、机灵、活泼、能干、积极、大胆、果敢、行动力强、充满斗志、野心勃勃……以及有着一个漂亮的屁股——从性感照片上可以看到,身材姣好——那是坚持健身的结果,她还有意志力。到这时曼玲仍不甚明白。她说:“他的审美向来奇特,他觉得那个人美,却一直觉得我很丑。”然后再写女儿对自己说:“妈妈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又贴出别人说她像两位韩国女演员、一位日本女演员的对话来。她不明白,她脸上令他厌恶的从来都不是五官或形状,而是那种时常出现的呆滞、空无一物、缺乏生气的表情,那种浮在脸上的无聊、琐碎、庸碌、怠惰与茫然,像湿泥散发出的沉闷空气,她皱起眉头将自己的软弱无能怪罪于他人的愁苦、笨嘴拙舌、哎哎叫唤、讲话时附带的嗯嗯啊啊的语气词,还有她出于某种无可填补的匮乏感购买的多得她自己也收拾不了的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给他带来的经济压力,还有别的什么压力,全都令他厌烦和郁闷。他说和她住在清迈:“像棺材一样。”她会令你在某一刻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没完没了地说“有趣”,说他自己有趣,向往有趣的婚姻,说得如同没有婚姻一般,因为他确实不曾拥有有趣的婚姻。你会理解他被她全部用双相情感障碍来解释的恼火和忧郁,也能理解当他心情好又萌发许多温情和怜悯时,会愿意带他的妻女去旅行——他不是个坏人,她也不是,她们是依赖着他的家人,像两只头脑简单的小动物,他想负起责任来。你会同情他,理解他怎么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了,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生机,终于大口呼吸,并祝福他在新的恋情中复苏他在那十几年里渐渐萎缩、几乎要被闷死的感情世界。曼玲不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切,这一切在远处,隔着尘霾,朦朦胧胧,她能感到的只是那一大团令嗓子眼儿发堵的包围着她房子的尘霾,就在落地窗外,即将从门窗缝涌进来。清迈人又在烧山了,她心烦意乱,春天总是这样,天蓝不了两天。她站在餐厅里,看着外面的草坪,心想,有钱的话真想把草坪全铺上水泥瓷砖啊,现在已经铺了一部分水泥,但不铺瓷砖还是不太行,老是下雨,水渍多了就开始长青苔,其实也费不了太多钱,可是找人来干活又要折腾好久,有点烦。草长得太快了,一个星期就能没过脚脖子。买房子的时候想象女儿能在草地上奔跑玩耍,结果很快发现在离人这么近、面积这么小又很低的草里竟然有蛇。有个大白天,一条蛇在她院子门口逗留了好一会儿。就在前几天,她从墙角走过去的时候,瞟到好像有条咖啡色的布条,转回去一看是条小蛇,物业的人帮她把蛇赶到了对面的下水道里,他们通常不打死蛇。之前除草的工人在她的院子里一下子发现了两条蛇,赶走了一条,还有一条在她妈妈的坚持下被打死了。一年半以前她妈妈来这里住过,那时是雨季,门前台阶上、充气泳池里都掉着许许多多蚂蚁的翅膀,她们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住在对面的一个爱尔兰男人经常从房子里出来干活,他可真爱干活,不是洗车就是除草,或者晾衣服、倒垃圾,总有点儿什么干的。他是别人的丈夫,头发虽是白色的,但脸看起来不怎么老,你看不出这些白头发外国男人的年纪,如果他抬头看见她们在院子里,就会笑着打个招呼。更多时候她们就那么看着,从房子的深处、光线很暗的餐桌上、穿过玻璃和纱门看着他,总是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们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心里涌上一些羡慕,有时妈妈忍不住开口说:“外国男人还真挺爱干活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你再找也要找个爱干活的。×××连个垃圾也不倒。”她们看着那个男人,像看着一种没能拥有的生活。物业把蛇赶到他那边的下水道里去了,她想。蛇也挺可怜的,没有地方可去,都因为造了这些别墅,卖给外国人住。
曼玲也觉得他是有才能的,她被他那种自信和不容置疑的气势震慑住了,好像她像羊一样温驯,生性愿意顺从一个人、或一种意志,而且他赚到了钱,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长着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还总是说自己好看,她认为他是个她配不上的美男子。
一段混乱的时光朝她涌来。她为那些来到她评论区的网友们建了一个群,用来交流感想、分享资讯,十一个人进了群,后来多到了十四个。她想听别人说莓小姐以前还干过哪些寡廉鲜耻的好事,想听别人说莓小姐的坏话,想让他们在网络上发起讨伐,她还有满腔不甘不平想要倾吐,想让大家评评理,还她一个公道,就像来自他母亲和表妹的肯定,每当听到“他不爱你是他的损失”的时候她都感到一阵安慰,犹如镇痛药物带来的幸福感:公道自在人心。还有,有人听她说话的感觉很好。他们中有人先前是产品顾问或莓小姐的关注者,买过莓小姐卖的东西,现在成了她的支持者,她们站在她这边,为她出谋划策,天然地支持着所谓的“原配”,哪怕离婚已三年,莓小姐也是介入他人家庭的坏女人,她们鼓励她去向前婆婆揭露莓小姐的真面目——她在她前夫刚从一家计算机通信和其他电子设备制造业大公司离职创业时逼他买了房子,六十万首付中五十万是借来的,他身无分文、没有固定收入,只能用信用卡透支来还房贷;她对女儿非常悭吝,不舍得买微波炉,让她吃冷南瓜;她养了一条狗,养到一半说没法好好照顾它,扔给了别人;她在网上说婆婆的坏话,卖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暴利,是一个自私自利又小气的人……曼玲说:“她也有点我没有的优点……”她们说:“佩服你,优秀,格局真大。”曼玲说她有一个迂腐的爸爸,从小教她要善良、诚实,做个好人,导致自己太单纯了。她们说:“所以你也会教出一个纯净的小孩。”她告诉她们自己是个编剧,她们说:“哇!好厉害!”接着曼玲又说,因为自己不爱张扬的低调性格,所以她没有在任何作品上拥有署名,“特别怕别人知道剧本是我写的,所以连名都不肯署,跟投资方说只写老编剧的名字。我这种性格就是很难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们说:“是的!我们的性格真是太像了!”又说:“远离是非挺好的。”曼玲觉得被人理解了,她告诉她们自己和产品顾问有感情基础,旅行时合拍,爱好上一致,大多数时候相处融洽,本来打算观察他五年,再考虑是不是复婚,又说:“我真正决定了的事情是从不会反复的,我的问题是我比较难下决定,但决定后都不会变。”在这十几个人里也有人理解不了为什么她花了十几年还没决定要不要放弃一个明摆着不爱她的男人,还有她的决定跟事情的结局有什么关系,好像她还能为争取到她从来没得到过的东西再做点儿什么似的。她们还发现她对各种事情的认识都是有偏差的,有时候弄不清一个人是认识有偏差还是在吹牛。在她心目中,前夫身为产品顾问很厉害。“他这个级别的产品经理是不需要投简历的”,她不能体谅到他的处境和焦虑,对很多事也相当乐观,“我找工作也不通过投简历”,“早知道我去互联网行业好了”,“我可以跟人一起写剧本”,“去美国投奔我姐姐”……她在这个群里才发现,当上产品经理之前的所谓总监,只管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应届毕业生。一开始她以为大家都会说产品顾问看走了眼,竟爱上那么个女人,还为他说了不少好话,结果有家属在互联网行业的人指出,他在行业内就是一个笑话,大家也很瞧不起他,认为他与莓小姐旗鼓相当、非常般配,于是她转而一再地说自己看走了眼,竟爱上那么个男人。她对他也早有诸多不认同,也因为她直言不讳地表示,才无法获得他的欢心——群里的一个人又赞扬了她的坦诚——她不断地感到羞耻,并努力驱赶着这种不愉快的感受,努力保持着姿态。尽管她得到了两三个人的欣赏,但归根结底这些人是因为讨厌那对情侣而不是因为喜欢她才聚在这里的,她操控不了她们,也不能使她们替她着想,唐小姐很希望她去大闹一场,她则希望她们去征伐莓小姐。她们看出曼玲不想让产品顾问遭殃,就另外建了一个群,在那里给产品顾问的上司起草了一封信,啰哩啰唆地指摘他的私事私德,把从曼玲那儿听说到的事直接发到网上来攻击产品顾问。产品顾问得知曼玲居然建了一个群,怒不可遏,从此再不理睬曼玲。曼玲对他母亲告状说他连小孩也不理了,他对母亲说曼玲告诉网友他是大专学历让他受网友嘲讽,曼玲委屈得要叫起来:他是大专的事早就自己在网上写过了,不需要她来透露。“我和三个高中好友都是万年差等生,自费大专生,但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有通信外企资深中层,证券行业资深中层,软件公司创业合伙人。晚上聊起这个话题,我问:像我们这样聪明又努力,渣学历但过得不错的人很多吗?”他有什么没自己放到网上的?大概就是小孩了。他和莓小姐删除了所有提到他有小孩的评论,他表现出很爱莓小姐的孩子。结婚生子是庸俗的,但爱上一个四十岁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而不是个年轻女孩就显得比较酷,他们是爱经营形象的一对儿。看样子曼玲可能会失去一套广州的房子,他不会过户给她了。曼玲甚至来不及更加沮丧,她想,他本来就不想给,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翻脸。她告诉群里的人,房子还没有过户,但还有一套房子和股票本在她名下。群里的人说,他之前说把房子和股票给她,是作为一次性支付抚养费,而不是什么她所说的愧疚,不过就算少了一个房子,他也没亏欠她。这一发现对她的打击更大,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他真的彻底了断,她一直相信他对她充满依赖,无论跟什么人谈情说爱,也都不过是根本成不了气候的小滑稽戏,还是要回到她身边,但她现在不那么笃定了。她还觉得自己好像被卷到了可怕的漩涡里,产品顾问和莓小姐可怕,产品顾问的上一个女伴也可怕,她还感觉到群里有些支持她的人也很可怕,她仿佛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人,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对世界与人可能存在着误解,她隐约察觉而又看不清的事都是那么可怕,人心是她能掌握范围之外的事,生活对她来说过于复杂,“在宫廷权谋剧里我活不过第一集”,她想着。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那团尘霾涌进屋来了,堆在她身边,让她气恼又疲惫:“我不过是个单纯善良的普通人,为什么要这么难。”即使这样,她也没能到此为止,从这一切中抽身,去过自己的日子,她连刚接触没多少天的陌生人都离不开,她仍然不断地在群里说呀说,说个不停。
前夫比她大几岁,二十世纪末交钱上的两年委培大专,毕业以后考公务员当了四年法警,业余在一家互联网技术类专业报纸上写一些不需要技术背景的游戏杂感类小文章,一到新世纪,他就改行进了这家报社,身为编辑工作了三年;离开报社到进入知名互联网大公司的两年间,像怀抱着企图心的在野武将那样仰观天气、嗅辨着风、四处游走活动、寻找机会,开过一个叫“天下创世”的公司,主要产品是网络游戏作弊器之类的东西;随后像那些有幸出生在某些年头,有一些才能而又头脑灵活、积极进取的人一样,他追逐到了那股巨大的上升旋风,在行业里占到了一个位子。他在大公司里待了四年多,后三年从内容部门调到了长三角地区的产品部门,做了几个产品都不成功,接着就辞职投入了移动互联网创业的浪潮。那一年,国内互联网行业获得了近四十亿美元的风险投资,比起上一年已经有点降温,也许可以看作是人们开始过上这种与手机关系相当紧密生活的第二年(也许世界末日指的是这个),走在路上都会听人谈起,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人在想:也许可以做一个App,“只要找一个会技术的……”,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在谈论天使。那一年他做了一个跟旅游有关的程序,然后卖了出去,虽然到消失也不怎么被人知道。之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说出来就像说一个人上班干了点什么一样,他总干了点什么,可那是什么呢?有人在网上说接到了猎头说他在找技术合伙人的电话,并表示疑惑,这么些年之后他没有一个能当技术合伙人的朋友吗?他在一篇文章中将他诸多产品都不成功的原因归咎于“全世界的同类产品都在走下坡路,时势变迁”,却将自己曾乘上时势扬起的浪因而获得了一些什么完全归功于自己。他又写了一篇文章来分析为什么从他所在的前公司出来的人(即他自己)擅长做产品,开头就写:“说来惭愧,我只是个好的产品经理,并不是好的创业者。”然后你就想看看他做过些什么,发现都没听说过。你弄不清他这是虚张声势还是给心里发虚的自己鼓劲——好风似乎停了。但他经年累月一贯是这样的,每天在网上分析自己,实为夸耀自己,动辄长篇大论,“跟某某聊到……我认为……”——有人要听他的见解,且那见解值得让大家侧耳来听,“某某说,像你这样聪明、有趣……的人……”——假借别人之口鼓吹起了自己,没有比他更爱说自己有趣的人了,这大概是他的个人主页上最有趣的地方,“在感受力、专注力、抽象能力方面,我很少遇见对手,然后恰好喜欢‘做产品’这种综合要求很高的职业。工作锻炼出来的才能,别的领域多多少少也能用上”,“几个最近见过我的人都说比自拍好看很多,然后相当聪明,稍微有钱,还算有趣,表达能力超群,并且有着强烈的个性,虽然不算是事业成功,也拥有不错的行业声望”,像这样的话,大段大段地,每天从他的社交账号发出来,你或许会想:“怎么会有这样自恋的人!”但评论区只有一片赞颂,你只能非常偶尔地在别处发现这么想的人并不是没有,几个他原本的关注者——还对他抱有好感——只说了一点儿别的想法就被加入了黑名单,实际上他的黑名单里有一千多个人,他让他们的意见喑哑飘零、聚不起来,留下颂扬共鸣回响。他有三十万关注者,啊,中国真是人口众多。很多人觉得他是有才华的。他总能写那么多字,而他们的阅读能力可能刚到能读那么多字的程度,他用装模作样的语言、很浅的思路来分析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以及他自己,夹杂着庸俗民谣式的抒情,他热衷表达,言之凿凿,罗列一二三四,而且赚到过钱,有许多人希望从他那里获得行业经验和人生指导,就像他一直告诉她的:即使在你看来一件事情这么普通、一些道理这么简单,简直不值一提,但也应该去“向外输出”,因为还有很多人的认识连你觉得的普通和简单都赶不上。说白了,吸引那些更蠢的人——只要一直宣讲(使他们有机会听见),就能拥有信众。只要持续耕作,就能占有一席之地。即使是中国第十三亿蠢的人,也还有像全美国那么多的人在你之下,要做的只是找到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群里的人已经翻完了那对情侣的过往,就听曼玲讲她了解到的进展:他母亲见到莓小姐了,“照片好看些,爱说话,感觉还可以,不让他玩手机就不玩,看来确实喜欢她,明天去她家给她爸爸过生日”,他本来是不会参加女朋友或妻子父母的生日聚会的,现在高高兴兴地陪去了,他以前总说活到五十岁就死,现在说要陪她好好活到八十五,他母亲跟曼玲视频通话时,喜滋滋地从领子里拿出莓小姐送的金项链给她看。曼玲对群里人说,他母亲生病时她端屎端尿,也没见她多领情,如今却被一根金项链打动了。“你做的才是一个儿媳妇最难能可贵的。”一个群里的人说。他母亲问他莓小姐有什么缺点,人不可能没缺点,他想了很久说,有点娇气,有点抠门,什么钱都是他在出,她只给他送过一个四千块的包。“不如我以前送过他的好。”曼玲说。她止不住地诉说,他和家人对莓小姐和对自己是多么不同,他对她多么不好,对莓小姐多么好,他母亲又是多么虚荣和肤浅,表妹也从“霉妖”改称她“莓子”了,真是忘恩负义,他们一家全都忘恩负义。曼玲还说,他母亲说莓小姐家的几个小孩都长得难看,不如她女儿好看。她不停控诉他们、嘲笑他们,仿佛如此这般就能把她人生的空虚全都归咎于他们。“我可一点也不在乎他们。just kidding!”“我自己有资产,有挣钱能力,我一直在赚稿费”“等她把他整得很惨,我再给他致命一击。”她说。群里的人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不认为她真的还有什么“致命一击”。那对情侣倒宣布要联起手来,他将为她的生意献策献力。他们未必毫无成功机会,现实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可疑的生意堂而皇之、久而弥坚的例子。
二十七岁时,曼玲在当时新成立的国内第一家互联网电视传媒公司工作,像别的二十七岁女子一样,身上散发出新鲜又饱满的气息。就在那时结识了她的前夫,并很快结婚,辞职,跟随他去往南方,即他就职的互联网公司总部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