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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玲在主页上落下一句悲叹:“如果善良和宽容意味着不被尊重、被欺凌,那是不是善良的人都没有活着的意义?活着真无趣啊。”她感到累坏了,有点儿力不从心,年纪也到了,腰椎好像出了问题,疼得很,吃中药吃得四个月没来月经了,网上的人还在继续发现材料来嘲讽那对情侣,他们甚至为此注册了专门的账号,她也不想看了,因为他的耻辱也是她的……女儿这两天又长大了一点儿,长高了,瘦了一点儿,自己和前夫的脸在她脸上隐约显现出来,能够辨认了,不像之前小小一团、胖嘟嘟的时候好像谁也不像,她从女儿脸上看到了自己和他的脸长在了一起,糅得牢牢的,分也分不开,看着看着,她好像渐渐又能缓过气来了。她是复原力强的人,过段时间就会好,比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要强悍,虽然时常想不明白事情,但靠本能和受到的传统教育生存着,未见得不如那些七窍玲珑心。有些事上,她或许比别人要清楚。“永远是一家人。”她知道,他对她的依赖不亚于她对他的。她凭着坚韧、容忍、吃的苦、别无他法的笨拙和牺牲,没能赢得他的爱,却换来了他把她当作另一个妈妈般的人。因此他把大多数钱给了她,空室清野地跟别人谈恋爱,谈得不好了,还可以回来,还有她替他保管着这个家、那笔钱,钱放在她这里比拿在他自己手里、暴露给那些露水情缘更牢靠——她花一分一毫也会觉得有精打细算的责任,内心想要被评判会持家。他对跟别人的关系没有信心,他跟别人爱不了多久,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她。也许他不曾有意算计,但凭直觉实现的精明未必一定不是精明。没有钱——那位莓女士很快会发现——只有爱情。然后会怎么样?“以前总有些风波,都会过去。”曼玲心想。果不其然,过了一个月,他们讲和了,双双声称受到了网络上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他说都是那些对他爱而不得、由爱生恨的人在捣鬼,可怜的唐小姐背了锅。她说:“他一直在试着当个好爸爸。”她还把斥责他与莓女士的内容都删光了,只剩下云淡风轻,一片静好,这使她被网上的人骂,到后来骂得最激烈的就是先头最掏出一片心来热烈追随她赞美她的那个,在这之前这位网友还曾钦佩、追随过莓女士,是羔羊般的人,现在觉得曼玲大大辜负了她,全心全意地恨她,曼玲没见过这阵仗,又害怕又委屈。网上的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莓女士被逼得节节败退,先是宣布暂时退出社交媒体,然后护肤品公司跟她做了切割,她丢了工作,在产品顾问把事情全部怪到曼玲头上——这下可好了,他要对她负责了,能不能生出一点儿共患难的真情来?他又怒发冲冠地来骂曼玲,还说要告网上的人,连她一起告进去。曼玲又害怕又委屈,浑身哆嗦,声泪俱下:“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生出来了,共患难的真情,她又想。“到时候我绝不让他回来了,我是绝对不想的。”这句话在她脑子里一直转,从早到晚讲了百余次,深夜躺在暗里更是叠连着念,像一种咒,催命一般,又有壁虎四下叫着,唧唧咕咕,咯咯咯咯咯咯,像各色的鬼在兴致高昂地嚼舌,都不避忌她。他凶恶的话言犹在耳,一会儿又仿佛看见他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哀求她,曼玲实在受不了了,拉起熟睡中的女儿的小手放在心口说了声:“以后我可只有你啦。”
曼玲小时候的心病就是觉得自己不好看,除此以外,她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升学顺利,也并不会去想那些与自己眼前的生活无关的事情,对他人身上的恶与恶意都不甚敏感,所以没有别的烦恼。眼前的就是每天所见到的镜子里自己的脸,不漂亮但也不会因此不被人爱,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缺乏吸引力的原因。在大学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她去做了双眼皮手术,九月回到校园时生怕被人发现,悄悄告诉了宿舍里一个也很简朴内向的女同学,问她能不能看出来,对方说:“看不出来。”她先是放下心来,随即有点气馁。不过她并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事实上她生性中有很坚韧的成分,譬如,当她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在住处无论如何都不开门时,她打电话找来消防局,用云梯敲开了他和另一个姑娘的窗子,并且在这之后和他继续交往了两年半,为他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请假从课堂上消失了几天,她年轻的身体也像她的神经一样结实,她又是那么淳朴老实的一个人,谁也没发现她遭了这样的罪。最后半年里,他们一起住在她找的弄堂房子的一居室里,她付租金、去工作、带食物回家给玩了一整天电脑游戏的他吃。后来她意识到这都是因为自己缺乏自信,而改正的办法是在手里有了钱以后,继续追求对外貌可能的改进。在结婚后的好些年里,她的脸被许多针刺过,为了让有的地方膨起来、有的地方瘪下去,或在很短时间里一下子制造二十万个微小的创口,就像每一次听到对方奚落时心上发生的事,好像有点痛,但可以忍;更痛的是激光,或超声波,或电磁波,大概是这些吧,被人用电动码钉枪或是味之素蛋黄酱瓶子一样的东西按在脸上,呜呜响着,呜呜呜嘀,呜呜呜嘀,也有的像电蚊拍打到蚊子那样啪啪地响,一代又一代,几千发几千发打进脸里,为了效果也许会更好一点,所有被问“这样还可以吗”的时候她都说“可以”,但她怀疑自己脸的里面已经被烫焦了,背上全是汗,臼齿说不定要咬碎了,咬碎了的话,还要去研究补牙的事;有时眼睛被放上两片蛋壳似的又小又薄的金属罩子,闭着眼睛仍然能看到一点儿透进眼罩和眼皮的红光,她又痛又害怕,但只能一动不动,紧闭双眼,对自己说“忍一忍就好了”。她用埋在脸皮底下分出很多叉、各带着成排的倒钩的线把脸悬吊在额角上,有点点像南浦大桥的感觉,做好以后,不知道是不是线埋得太浅、拉得太紧,她一想笑,里面的钩子就好像钩到了肉,在脸上扯出一个凹陷,还能听到钩子在里面吱吱响,然后她有一个月没笑。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许多都市女郎们来说实属平常,她原本的脸型就是鹅蛋形,所以她没有对脸大动干戈,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像当年一样,“看不出来”,别人通常不会想到她是一位经常出入医美诊所的女性,不过与其说是因为她相貌平平,不如说是她无论穿着怎样挺括的套装,还是从头到脚散发着朴实无华、温驯老实还有几分木讷的气质,性格严肃、认真、勤恳,好像这样的人就不会对外貌有什么执念似的,这倒是一种误解,不过她因为这样的特质,在学校和职场上都曾受到一些好评,被看作是听话而可靠的人。到她三十九岁决定离婚之前,也许终于发觉了尽是徒劳,或者也跟生育有关,她不再把钱花到医美诊所里,而在清迈买下一块三百八十八平米的地,造了一个二层小楼,次年竣工便带着她的女儿——一个三岁的、十分可爱的小姑娘一起住了过去,那之后,她也感到手头有点吃紧,房子像自己一样有诸多地方需要花钱改进,增添一间偏屋、装修厨房、做书架、拓宽门廊、搭遮阳篷,她每天监工,一样样来,辛劳和焦虑使她再次像学生时代一样终日感到饥馋交加,她吃个不停,零食和小孩的剩饭变成一团团脂肪从她本不算粗大的身架上鼓出来,显而易见的是,之前所有在外貌上的投入全都无影无踪、荡然无存。
(2021.5)
心病这回事,小的时候有,到老还是会有。谁曾想过人竟然真的要在困惑或劳碌中度过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