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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的。”所以我很喜欢你,我心想。如果我是魔法师,也是个没用的魔法师,血薄精力短,很容易疲惫,没有力气干那些需要很多力气干的事,只能常常望而叹息。
又过了十天左右,在几个雨天和零散阵雨间的黄昏之前,我打算到桥那边去转一转,吃点东西,逛一下商场。走在桥上,我不禁朝对面的人行道望去,四条机动车道上车来车往,桥宽约二十五米,是以前上学时不到十秒能跑到的距离的一半,我看见那个人从桥那边过来,我就看着他,然后他不知为什么,也许感受到了注视,朝我这边看过来,看到了我。我不知道要做何反应,略微牵了牵嘴角。这时他被一辆小货车挡住了,好几辆车,我似乎感觉到黄昏突然降临,车流一下子变密了,我站了一小会儿,看不见他,往更左边看,也看不见。于是我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在车流偶尔中断的空隙,我看到他竟然掉转了方向,与我同向而行,并看向这边,瞬间又被车辆遮挡。隔着四条车道、归心似箭的车、隔离栏、自行车道、骑自行车的女高中生、嘈杂、正在降下的暮色,我们在桥的两侧同向而行,偶尔露出,又很快被挡住。桥走完后,他穿过横道线朝我走来——我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将他的整个身影看得很清楚——走到我面前告诉我他对竹笋过敏。
“想象你拿着一根小棍子颩颩地放灵魂箭也挺可爱的。”他说。
我处理了一些杂务,在宿舍出门左转到学校路上的便利店买东西,春天的水汽从窗外涌进来,这间屋子和我国内自己买的房子差不多大,进门后囫囵一间,这大概就是我此生所能拥有的房间大小,以后也不可能再大,赶上了也许是我可能买得起房子的最后一年,已经要庆幸。我想起一个前男友,在市中心有一套父母买给他的房子,他们请走租客,装修了那个房子,对我说如果不喜欢上班,可以在家里看书,做任何我喜欢的事,譬如纯学习——也许写点什么,像伍尔夫那样,他说,但最后我没去住。我感到抱歉,可是在那之前我从来没问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房子,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不能说是我的责任。我甚至是到今天才突然意识到那个房子、他们给我提供的那个房间在多么市中心。好几年前的事了,就是想起来一下,没有什么眷念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必须屈服于什么的那一天。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一步一个脚印地一意孤行,设法当一个比较自由的人。我是会为此付出各种代价的。
灵魂箭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的灵魂变成箭射出去吗?我上网搜了一下,有不少视频,但没找到说明。
朋友回去以后,公园里的樱花还开了两天,然后就一下子凋落了。据说这种樱花被大规模广泛栽种、在各地齐开齐落、让人感到短暂易逝是近百多年来的事,也常遭人批评嫌恶。在此之前,多种多样的樱花纷纷扬扬、可以此起彼伏开上好几个月的历史却有一千多年。
六月中我做完了大报告,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任性地前往远处。像种子搭上鹿那样,搭慢车随意移动和落下。地图上或近或远的门泉引人不断向更远处走,譬如一条两侧不少卷帘门上画着涂鸦的街巷,或是镜子般水田的那边有一个孤零零的遗址。我们走过各式各样的道路,一天大约走上三十公里,参拜树荫和白云,从热闹的地方走到没人的地方,又从没人的地方走到热闹的地方,比直接坐车到一个地方跟前的感受更清晰和能更明白一点儿,诸如山是怎样隆起的,河水怎样流淌,人和他们的生活怎样在大地上聚拢和离散,寺庙、便利店和邮局又何其相似。人头攒动的市中心商圈、交通枢纽、寺庙、神社和幽寂无人的墓园里,门泉都挤挤挨挨,一视同仁地大量形成于短暂虚浮的生和坚固长久的死之中。
“蒲松龄是山东人啊。”
因为一做完报告就出去了,还错过了十八号的地震。
“只记得有个男狐狸精,跟一个人妻搞在一起,丈夫和儿子就很气。这个狐狸还是坏的,把女的身体搞得很差,那些男的跟女鬼怪搞还能做官,也没被搞虚,女鬼怪还能给他生儿子,男狐狸精就是坏的。最后那个小孩设圈套把男狐狸精毒死了,不孝子,意思好像是表扬这个小孩智勇双全,让他长大以后也做了大官。蒲松龄很喜欢做官的。”
有天我们在京都清水寺遇到了另一个在玩这个游戏的人,他走得比我们快,我们过了仁王门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刚才沿着寺门前商店街一路占领过来的门泉被攻陷了,随后他渐渐追了上来,不过也陷入了越来越稠密的人流中,像我们一样只能缓缓向前挪动,我们点开他的游戏档案,发现是个纪录惊人的玩家,在大殿里,他占领了我们身边的门泉,这意味着他离我们很近,就在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们四处张望,想找到他,就像我最初注意到瞬一样,玩这个游戏的人很好认,大殿里太拥挤了,我不想妨碍别的游客,就和瞬来到大殿外稍微空一点儿的悬空平台上等着,接着就看见了他。果然好认,你一看到就知道是他,他外表普通,约莫三十多岁,戴眼镜,头发略蓬乱,穿黑色西装外套、淡蓝色衬衫和浅卡其色长裤,斜背一个单肩小包,左手腕套着装饮料杯的塑料袋,左臂上还挂着一支透明长柄伞,突然从人群中游离浮出,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小声说了声“嗨”,他没抬头,径直向前走去,我看见了他的手机屏幕。我们再次参观他的档案:在这个游戏里,他步行了两万多公里,做了一万六千个任务,参加了四十三个任务日,算他从游戏发布时就开始玩,四年多,他平均每天走十五六公里,做十个新任务,参加了举办过的所有任务日活动——像朝圣者一样在玩这个游戏,也许搭上了生存之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人群中有这样一位全神贯注于攀登虚空之塔的人,而只有我们发现了他。我们到地主神社的时候,看到他已经去过上面,从石阶走下来。我们为这时隐时现于人群中、全神贯注于攀登虚空之塔的人驻足了片刻。
“《聊斋》里有没有跟女人搞的男鬼?”
他走了以后我们也上去了,上面全是人和用于各种良缘祈愿和占卜的大小物件,我觉得有点尴尬,瞬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我们很快离开了那里。
“没劲,还是喜欢做官呀。”我说。
到了河边,不自然的感觉就消散了。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没有什么想求和想问的。我已经遇到特别好的旅伴了,我们很快会分开。
“《聊斋》里有个男鬼叫王六郎,就是在河边出没,是个溺死鬼,跑上来跟一个渔夫喝酒,帮他打鱼,后来来告别,说荣升了土地神。”
我也记得海明威那些没打仗的小说,有很多篇都是男的摊牌,说觉得没劲了,让女的一个人走了,男的留在树林里、河边,自个儿清静清静,我能感受到她走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快乐、不在乎她的死活。真可怕。即便我好像是那个喜欢留在树林里、河边,自个儿清静清静的人。
“那就只搞一搞。还是要搞一下才知道,不搞都是虚的。”
“你请我吃鳗鱼饭吧。”我说。
“说不定认识以后发现很傻。这也很有可能的。”我说。
“好啊,为什么忽然想起来。”
“还是要搞一下才知道虚不虚。”他们说。
“因为‘我去你留两个秋’。”
“鬼吗?”
夏天繁盛而美丽,但会结束。“青春18”的车票买了又买,用掉了好几张。夏天到了最娇艳的时候,风里就能辨认出秋天的预告。桔梗和胡枝子开着花,坐渡轮穿过的浅海湾愈加澄澈,边缘倒映着葳蕤蓊郁、但其实它这一年的努力已经进入尾声的树木,独角仙跌落在地。山里的狐狸快长出新绒毛了吧,真想摸一摸呀,忍不住想。
“也不是很好看的。不是什么令人一见难忘的美男子。像那种终年不见阳光的宅男。说起来有点是‘醒目’的反面,那个人看上去蛮‘虚’的,‘画面发虚’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影影绰绰,你会觉得这个人不盯着他看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要消失了,所以会特别引起注意、盯着他看。”跟朋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