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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答。老太太已经全聋了,他们进了房间。她像平常一样,没做什么,只是撑着身子斜靠在床角。
“一个也没有,”她说,“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可怕的小姐——。那种令人为自己的国家感到害臊的女人。”她精神十足地说。
“现在我们上楼。”她说。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努力挣扎要把自己拉出碟子的苍蝇。和达弗斯这样的小业主打交道总是不确定、有风险;他们可能挣扎出来,变成他们时代的贾德,把儿子送去上大学;而反过来他们也有可能陷进去,然后——他有太太、五个孩子;她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见到过他们,在地板上玩着棉线卷轮。她总是希望他们能请她进去……顶楼到了,老波特太太住在这里,她卧床不起。她敲了敲门,用愉快的语调大声说:“我们能进来吗?”
“我知道这种人。”他轻笑着。
“看那个,达弗斯先生,那儿——”她说,俯身把手指伸了进去。他正在舔他的铅笔。她喜欢跟他一起到他的工场去,看他量木板和砖块;她喜欢他说话时用的那些技术词汇,那些很难的小词。
“晚上从利多回来,”她继续说,“头上浮云,脚下流水——我们的房间有个阳台,我们常坐在那儿。”她停了停。
他们走过这栋小房子的一个个房间,汤姆斯太太和格罗夫太太跟在后面。这儿一个裂缝,那儿一块污渍。达弗斯手里拿了一根一英尺长的尺子,轻敲着石灰墙板。她任由汤姆斯太太唧唧呱呱地说着话,心想,最糟的地方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威尔士口音,他是个迷人的无赖。他就条鳗鱼一样滑溜溜的,她知道;可是当他那样说话的时候,平稳单调的声调,让她想起威尔士的山谷……他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欺骗了他。石灰墙板上有个洞,可以把手指头伸进去。
“迪格比和你一起去的吗?”上校问。
噢老天,埃莉诺想,看着她围裙下的隆起,又有了,我跟她说的那些全白说了。
“没有,可怜的迪格比。他早些时候度了假,八月的时候。他去了苏格兰和拉斯瓦德一家打猎。这对他有好处,你知道的。”她又来了,夸张粉饰。他想。
楼下的房客汤姆斯太太开的门。
她又继续说。
“现在我们就仔细检查一遍。”她说。她讨厌干这个,可这事非做不可。
“给我讲讲家里人吧。马丁和埃莉诺,休和米莉,莫里斯和……”她迟疑了;他怀疑她已经忘了莫里斯的太太的名字。
“没关系,帕吉特小姐。”他说。她总是希望他不会觉得她就是寻常的那种老板。
“西利亚。”他说。他停下了。他想告诉她关于米拉的事。但他说的还是家里人的事:休和米莉;莫里斯和西利亚。还有爱德华。
“对不起,我来晚了。”埃莉诺大声说。达弗斯手碰碰帽子,亲切地微笑着,这笑容总是让她很愉快。
“牛津那些人好像很重视他。”他粗声说。他为爱德华感到非常骄傲。
飘过彼得街的青烟在房屋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已经浓缩成了一层精细的灰色面纱。不过两侧的房屋仍可清晰得见。除了街道正当中的两栋房子外,其余的全都一模一样——灰黄色的方盒子,顶上是灰石板帐篷式屋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有几个孩子在街上玩耍,两只猫在用爪子从雨槽里掏着什么东西。有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身来,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来来回回眼光扫视着街道,仿佛在每个缝隙里耙寻着找点吃的东西。她的眼睛贪婪、渴望,就像是猛禽的眼睛,同时也显得阴沉、困倦,仿佛没有什么能满足它们的饥渴。无事发生,平安无事。她却仍然用她那双懒散却不满足的眼睛来回仔细打量。一辆二轮马车在街角出现。她紧盯着马车。马车在对面的房屋前停下,那房子因为地基基石是绿色的,而且在门上方有一块印了向日葵的饰板,所以有些与众不同。一个戴花呢帽的小个子男人下了马车,轻敲起房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她摇了摇头,前后看了看街上,然后关上了门。男人在门口等着。马儿好脾气地站着,弯着脖子,缰绳垂着。窗口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白白的脸,好多层下巴,下嘴唇像块板子似的突着。两个女人并肩斜靠在窗外,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是罗圈腿,正在抽烟。她们相互间说了些什么关于那男人的话。他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候他扔掉了烟头。她们盯着他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他会不会喂马儿吃食?这时一个高挑的女子身穿灰色花呢外套和半裙,急匆匆从街角走来;小个子男人转身,碰了碰帽边。
“迪利亚呢?”尤金妮问。她瞟了一眼报纸。上校立刻失去了他的和蔼。他的样子阴沉可怕起来,就像一头低下了头的老公牛,她想。
她打起精神,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她确实有看法——非常确定的看法。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来。
“也许这能让她恢复理智。”他严厉地说。他们俩无声地坐了一会儿。花园里传来一阵阵笑声。
“好了,帕吉特小姐,”他说,想把她也拉进来,因为他们俩处于相同的社会阶层,“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意见。”
“噢,那些孩子们啊!”她喊道。她起身走到窗前。上校跟着她。孩子们已经偷偷回到了花园。篝火正剧烈地燃烧着。花园正中升起一条清晰的火柱。小女孩们围着火柱跳着,笑着,喊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腐烂的新郎,手里拿着一把耙子站在那儿。尤金妮冲到窗前,大声向外呼喊。可她们继续跳着舞。上校也探出了窗外;她们看上去就像是毛发飘飞的野兽。他很想跑过去把篝火踩熄,可他太老了。火焰跳得很高——清晰的金色,明亮的红色。
读信的时候,她环顾着房间。这里办过一场舞会。红纸黄纸的花彩横挂在天花板上。威尔士王妃的彩色图片在边角上装饰着黄色玫瑰花环;她胸前饰着一条海绿色丝带,膝头抱着一条圆滚滚的黄狗,肩头垂挂着打了结的珍珠。她带着一种平静、漠然的神态;是对他们意见相左的一种奇特的评判,埃莉诺想,是拉曾比夫妇所崇拜的,西姆斯小姐所嘲笑的,是贾德剔着牙齿、斜眉以对的一种态度。他曾说过,要是他有儿子的话,他会送他去上大学。她回过神来,波特少校在对她说话。
“好极了!”他拍着手喊道,“好极了!”
但她的意思是“他们”,不包括她自己。她并不存在,她一文不名。而他们都在那儿——布罗克特、卡夫内尔、西姆斯小姐、拉姆斯登、波特少校、拉曾比太太。少校苦口婆心地主持会议,西姆斯小姐(过去是磨坊帮工)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息;拉曾比太太主动提议给她的表亲约翰爵士写信,而退休店主贾德对此嗤之以鼻。她坐下时微笑着。米丽娅姆·帕里什在读信件。埃莉诺听着,心想,你为什么把自己饿个半死。她瘦得不得了。
“小恶魔!”尤金妮说。他注意到她跟孩子们一样兴奋。她探出窗口,对着拿耙子的老头大声说:
她沿着煤渣路快速走向他们开会的那个马口铁棚屋。她来晚了,他们都到了。这是她假期后的第一次会议,他们都对她微笑着。贾德竟然把牙签从嘴里拿了出来——这表示对她的肯定,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又都在这里了,她想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文件放到了桌上。
“把火燃大些!再大一些!”
也许我不该把这份工作交给达弗斯,她心想——她想起了他们修建了房屋的彼得街,屋顶又在漏水,水池里有臭味。这时公车停了;有人上下,车又继续前行——不过把它交给一个小人物,总比交给那些大公司要好,她想,看着一家大型商场巨大的玻璃窗。大商场旁边总是并排着小商店。这些小商店怎么能存活下来?她总是无法理解。但如果达弗斯——这时公车停了,她抬头看了看,站起身——“如果达弗斯以为他能欺负我,”她走下公车时想,“那他就会发现自己错了。”
可老头正用耙子把火扑灭。树枝散到四处,火苗也低了下来。
她也是在奔赴工作——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却并没看表。委员会之后,是达弗斯;达弗斯之后,是迪克逊。然后午饭,法庭……然后午饭,两点半法庭,她又重想了一遍。公车沿着贝斯沃特路行驶着。街道上变得越来越贫困。
老头把孩子们推开。
门厅的桌子上,装客人名片的银盘——名片有大有小,有的右角是折下的——和一块上校用来擦高帽子的紫色长毛绒之间,躺着一封薄薄的信,来自国外,信封一角用很大的字体写着“英国”。埃莉诺匆匆跑下楼梯,经过时将信扫进了她的手袋。然后她用一种特别的四节拍的快步,跑过了排屋。在街角她停下来,焦急地看着路上。在车水马龙中她辨认出了一个庞大的影子,谢天谢地,是黄色的;谢天谢地,她赶上了公共马车。她伸手招呼,上了公车。她拉了拉皮质围裙,盖住了膝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现在就全靠司机了。她放松了下来,呼吸着伦敦温和的空气,愉快地听着伦敦平淡的喧闹声。她沿街看去,享受着满眼的出租马车、货车和四轮马车,它们全都朝着某个目的地驶去。她喜欢在夏季结束后,在十月又回到生活的熙熙攘攘之中,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德文郡和吉布斯夫妇住在一起。想起妹妹和休·吉布斯的姻缘,看着米莉和宝宝们,她想,结果证明他们很幸福圆满啊。而且休——她笑了。他骑在一匹白色大马上,四处乱走,把地上的垃圾都踩得粉碎。不过那儿的树木奶牛小山丘都太多了,她想,却没有一座大山。她不喜欢德文郡。她很高兴回到伦敦,坐在黄色公车上,包里满塞着文件,十月一切又都从头开始。车已经离开了住宅区,街边的房屋在变化,渐渐变成了商铺。这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如鱼得水,适得其所。街道上人头攒动,女人们拎着购物篮子从商铺里涌进又涌出。这里有一种节奏,有一种韵律,她想,就像白嘴鸥在原野里俯冲,飞起又落下。
“好了,结束了。”尤金妮一声叹息,说。她转过身来,有人已经进了屋。
“是的,类似的东西。”父亲说,又在椅子上安坐下来,“可爱的小物件,她可以戴着的。”他翻开报纸,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亲爱的。”她离开房间时,他说。
“噢,迪格比,我没听到你的声音!”她轻呼道。迪格比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个盒子。
“项链?胸针?或者类似的东西?”她迅速问道。
“嗨,迪格比!”艾贝尔说,和他握了握手。
埃莉诺回想着,玛吉,小表妹,她是七岁还是八岁?
“这些烟是怎么回事?”迪格比四处环顾,说。
“唔,”他含糊地说,“漂亮可爱的东西,你知道——她可以穿戴的东西。”
他老了一点点,艾贝尔想。他穿着长外套站在那儿,上面几粒纽扣开着。他的外套有些旧了,发顶也变白了。但他还是非常英俊。站在他身边,上校觉得自己个子庞大,显得饱经风霜又粗野。他觉得被人看到自己探出窗口拍手,有点丢脸。他们并肩站着时,他想,他看上去更老,虽然他还比我小五岁。他是个优秀卓绝的人,在他的圈子里是顶尖的,是个爵士,什么都有。但他不如我有钱,他满意地想到;因为他总是他们两个里面落败的那个。
“你想送她什么?”她问。
“你看起来很疲惫,迪格比!”尤金妮大声说,坐了下来。“他应该好好休个假。”她对艾贝尔说,“我希望你也能劝劝他。”迪格比拂去了裤子上粘着的一根白线。他轻轻咳了一声。屋里充满了烟。
“是玛吉的生日。”他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给她送个小礼物——”他停住了。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她去买,她知道。
“这些烟是怎么回事?”他问太太。
“烧野草。”他跟着说了一遍,停下了。
“我们为玛吉的生日点了篝火。”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为自己辩解。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