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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错。”他说。艾贝尔有些恼怒。玛吉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父亲本该记得她的生日。
“是的,”她说,“他们在烧野草。”
“是的,”尤金妮又对艾贝尔说,“他让别人都度假休息,可他自己从不。而且,他在办公室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包里还装满了文件——”她指着提包。
“落了这么多树叶!”他说。
“你晚餐后就不该工作了。”艾贝尔说,“这是个坏习惯。”迪格比确实看上去有些面无血色,他想。迪格比对这种女性化的感情流露根本无视。
“我在想要好好照顾迪格比一家。”他最后说道。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后院。她烦躁不安起来。
“看新闻了吗?”他指着报纸对哥哥说。
“那就午餐时见。”她说,动身要走。但他伸出了手。他有话要说,但犹豫着。她注意到他的脸变得有些肥厚了;鼻子上有着细小的血管;他变得过于发红、过于厚重了。
“看了,我的老天!”艾贝尔说。他喜欢和弟弟谈论政治,虽然他有些讨厌他的官方腔调,仿佛他知晓实情却不能透露。结果第二天就全都见报了,他想。不过他们还是常常谈论政治。尤金妮总是斜靠在角落里,听他们聊天;她从不插话。但最后她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从包装箱上落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迪格比停下了谈话,看着她。他看了看镜子。
“不行,我三点要到市政厅。”他说。
“喜欢吗?”尤金妮手摸着镜框,问。
他摇了摇头。
“喜欢,”迪格比说,但他的声调里有一丝责备,“很漂亮。”
“你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吗,爸爸?”他写完后,她说,“是莫里斯的案子,你知道的,在法院。”
“为我的卧室准备的。”她迅速说。迪格比看着她把那些纸片塞进了箱子。
“委员会。”他重复道,重重地、稳稳地签上名字。“唔,自己要硬气点,不要被人家压着,内尔。”他在账本上写了一个数字。
“别忘了,”他说,“我们今晚要和查塔姆一家吃饭。”
“去一个委员会。”她说。
“我知道。”她伸手摸了摸头发,“我会好好收拾一下的。”她说。谁是“查塔姆一家”?艾贝尔想。显贵高官,他半带轻蔑地猜想。他们在那个世界里非常活跃。他觉得这是暗示他该离开了。他们也已经差不多把跟对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和迪格比。然而,他还希望能和尤金妮单独谈谈。
“你这会儿去哪儿?”他问,带着精明的微笑。
“关于非洲的事务——”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开口说。这时孩子们走了进来,她们是进来说晚安的。玛吉戴着他送的项链,项链看上去非常漂亮,他想,或者是她非常漂亮?但她们的连衣裙,干净的蓝色和粉色连衣裙,却皱巴巴的;她们用胳膊抱着树叶时,被煤灰染黑的伦敦树叶也弄脏了衣服。
他从容缓慢地写着支票时,她环视着房间。这里就像一间办公室,放着一堆堆文件和保险箱,不像的是壁炉旁还挂着马嚼子,还有他在马球比赛上得的银奖杯。他是不是整个早上都坐在这里看财经报纸,考虑他的投资?她想。他写着停下了。
“脏兮兮的小无赖!”他笑着看着她们说。“为什么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花园里玩?”迪格比爵士说,亲了亲玛吉。他玩笑似的说的这话,但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玛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紧盯着母亲裙子前别着的山茶花。她站起身,站着看着她。
“牛奶价格很高。”他说,拍了拍那本镶着镀金奶牛的账簿。“没错。十月份就是鸡蛋了。”她说。
“还有你,你这个小脏鬼!”迪格比爵士指着萨拉说。
我希望你能快一点,爸爸,她看着他打开存放支票的抽屉时缓慢从容的样子,心想。要不然我就会迟到了。
“今天是玛吉的生日。”尤金妮说,又伸出手臂,好像在保护那小女孩。
“管家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睛从眼镜上方向她看。他越来越迟缓了,她想;而她总是急匆匆的。但他们相处得特别好,简直就像兄妹一般。他放下报纸,走到写字台边。
“我倒觉得是个机会,”迪格比爵士打量着两个女儿说,“好——呃——好——呃——改改她们的坏习惯。”他故意结结巴巴的,想说得很幽默;但就像他平日里和孩子们说话一样,显得蹩脚而且夸张。
“管家来了!”她进门时,他情绪不错地说。他正坐在皮扶手椅上,看着一份粉色的财经报纸。
萨拉看着父亲,好像在思量着他。
“三乘以八,”她嘟哝着,“是二十四。”她果断地说,在帐页最底下写了一个数字,然后将红色蓝色小账簿本扫成一堆,抱着走向了父亲的书房。
“好——呃——好——呃——改改她们的坏习惯。”她重复说。她说这话没有什么含义,倒是把他说话时的节奏学了个一五一十。结果有些喜剧效果。上校大笑起来,但他觉得迪格比有些恼怒。萨拉走过来说晚安时,他只拍了拍她的头;可玛吉走过时,他亲了亲她。
“隆、隆、隆,扑隆、扑隆、扑隆。”她哼唱着。曲调停了。风琴声已经走远了。她用笔蘸了蘸墨水。
“生日过得好吗?”他把她拉到身边,说。艾贝尔觉得是机会告别了。
埃莉诺坐在写字台边,手里拿着笔。她用笔尖点了点马丁的海象背上墨迹斑斑的一片刷毛,心想,这可是真奇怪,这么些年这东西居然一直都是这样。这个结实的物件说不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存活得久。就算把它扔了,它也会在某个地方一直存在下去。不过她从没把它扔掉过,因为它是其他东西的一部分——比如她母亲……她在吸墨纸上画着,一个点发射出许多线条。她抬起头来。他们在后院里烧野草,空中有青烟在飘动,刺鼻的气味,树叶在飘落。街上有手摇风琴在演奏。“在阿维尼翁桥上。”她哼着,刚好赶上了调子。然后是什么?皮皮以前用一块滑腻腻的法兰绒擦洗她的耳朵时,就唱的这支曲子。
“但你还不必急着走吧,艾贝尔?”他伸出手时,尤金妮表示反对。
狂风急速掠过乡野的丘陵,吹来一圈圈巨大的阴影,阴影又再次缩小变成绿色。在伦敦,街道使云朵变得更窄;东区的河边聚集着浓雾,“收废铁——”的叫卖声显得十分遥远;在郊外,风琴声也变得柔和。风吹散了青烟——在每个后院里爬满常青藤的墙角下,还遮蔽着最后几株天竺葵,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落叶;熊熊烈火的火舌在舔舐着它们——烟被吹散到街上,吹进早晨开着的客厅窗户里。因为此时是十月,一年之始。
她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是不让他走。她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要他留下,还是想要他离开?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模棱两可的。
法院的庭院里,石板上的落叶干枯了,硬硬地支楞着。莫里斯正拖着碎步穿过落叶走去他的房间,沿着雨槽的边上也散落着树叶。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时光。肯辛顿花园里的落叶还未被践踏,孩子们跑过时踩着表面嘎扎嘎扎地响,他们拿起手里的铁环抄起一把树叶,撒落到薄雾缭绕的街面上。
“你们不是要出门吃饭吗?”他说。
青烟笼罩了大学城的尖顶和圆屋顶。一会儿堵住了滴水嘴的出口,一会儿又挂在外皮剥落、露出黄色的墙面上。爱德华正在进行快速保健散步,留意着各种气味、声音和颜色;这显示了个人的观感是多么复杂。很少有诗人能够足够精炼地表达出这些感受,不过他想,希腊语或拉丁语中一定有些文字能够总结出这种对比——莱瑟姆太太从旁边经过,他举帽致意。
“是的。”她答道,放开了他的手。既然她没再说别的,那也就没别的了,他想,他得自己告别了。
在德文郡,圆圆的红色山丘和深邃的山谷囤积了海风,这里的树木上树叶仍然十分厚实——太厚了,休·吉布斯在早餐时说。太厚实了,不方便打猎,他说;他的太太米莉离开了,让他去开他的会。她胳膊上挎着篮子,沿着维护良好的碎石人行道走去,人行道上正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歪歪斜斜地走着。果园的墙上挂着黄黄的梨,果实十分饱满,将上面盖着的树叶都顶了起来。不过黄蜂们已经发现了它们——梨皮都被啄开了。她的手挨到果实,就停住了。遥远的树林里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有人在打猎。
“哦,我可以自己出去。”他离开房间时说。
但是在英格兰,在北部,天气很冷。吉蒂——拉斯瓦德夫人,正坐在阳台上她丈夫和西班牙猎犬的旁边,她将斗篷裹住了肩膀。她正看着山顶,上面是老伯爵立起的海豚形象的纪念碑,成为了海上的轮船借以辨认方位的标志。树林里雾气缭绕。近处阳台上的女石像手里的瓮中插着深红色的鲜花。长长的花床直伸到河边,花床里火红的大丽花间飘过淡淡的青烟。“在烧野草。”她大声说。这时窗户上一声叩响,她的小儿子穿着粉色长外衣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他的斑点马。
他有些迟缓地走下楼梯。他感到低落失望。他没有单独见到她,他还什么都没告诉她。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他走下楼梯,脚步迟缓、沉重,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跟别人谁都没关系。他拿起帽子时想,想要有烟就必须得自己点火。他扫视了一圈周围。
秋风横扫英格兰。树叶从树上被撕扯下来,带着红色黄色的斑点,翻飞着飘落,或者一圈圈地飘扬,直到最后停歇。在城镇里一阵阵风卷过街角,刮飞行人的帽子,高高掀起女人头上的面纱。财富正在快速流通。街上人潮拥挤。圣保罗大教堂旁的办公室里,办事员们的笔停顿在斜面写字台上的划线帐页上。节假日之后工作不太容易。马尔盖特、伊斯特本、布莱顿,已经把人们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或棕褐色。麻雀和椋鸟围绕着圣马丁教堂的屋檐飞着,发出刺耳的啁啾,白色鸟粪弄脏了国会广场上手持铁杆或卷轴的雕像光滑的头。狂风跟着港口联运火车,吹皱了英吉利海峡,吹落了普罗旺斯的葡萄,将地中海上正仰面躺在船上偷懒的年轻渔夫吹翻落水,他匆忙间抓住了绳索。
是的……房子里摆满了可爱的物件。他茫然地看着门厅里放着的一把巨大的深红色椅子,椅腿足端是镀金兽爪。他妒忌迪格比,妒忌他的房子、他的太太、他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变老了。他所有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都离开了他。他停在门口,看向外面的街道。天已经黑了,灯已经点起,秋天正渐渐逼近。他走上昏暗有风的街道,此时正落下星星点点的雨滴,一股青烟迎面扑来;秋叶正在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