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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跟西北的穷乡僻壤相比,这里是天堂一般的舒适。他听见楼下的吵闹,蹿起来,打开窗户。岳胜在整理院子。几名巡街正在赶走一辆垃圾车,棍子不光敲打在垃圾车上,也敲在那名清道夫身上。
芦焱嘀咕:“你们能不能离我家远点?”大声又来了一次,“你们能不能离我家远点?”
一名巡街向他鞠了一躬,岳胜漠不关心地看了他一眼,这真让芦焱觉得无趣极了。那就起床吧。他打开柜子为自己找件衣服,一阵单身汉式的乱折腾,他被塌下来的衣物掩埋。
芦焱一边走一边扣着扣子,他搞不太清老哥的衣服是怎么个穿法,还扣错了扣子。应小家在楼梯口扫地,在这么大的家里能碰到人,芦焱有点惊喜。
芦焱:“没想到还能找到你们。我爸呢?”
应小家还是那样不热情不冷淡,她指了一下芦焱背后,芦焱回头:芦之苇在窗外阳台上,正在一堆花盆中忙得不可开交,至少看上去是在莳花。
芦焱:“我只记得他一星期种死一盆死不了,因为他为了警告自己吸烟有害每天几小时地往上喷他的水烟袋,结果他抽得更多了。”
应小家没回应他,继续扫地。
芦焱看了一会儿她的劳动:“我年轻时还想扫干净地球来着,可发现不过是把垃圾从这里扫到那里,因为你自己就身在其中。”他解释,“我是说,一个人要扫干净这么大房子,是壮举,也是徒劳……像我做的很多事一样。”
应小家:“什么是地球?”
芦焱确定了对方不是嘲笑后,指了指脚下。
应小家:“这里是上海。”
芦焱又一次想是不是正被嘲笑,但忽然间悟了:“你没上过学?”
应小家:“我不认得字。”她有些难为情,“之苇说,再好不过,不认字的人从她长成的那天起就不会再变啦。”
芦焱:“那他怎么不想想办法,把他装了八斗五车却不往好处用的学问忘掉?”一棵树的何思齐老师瞬间复活——芦焱严肃指出,“不识字也许少学坏,可那是说什么都不用学了,就好像没眼睛的人就不用担心近视眼。”
应小家多少有些受伤:“……我会做饭。”
芦焱:“当然,很好吃,我是说冷的那顿。别说识字的事啦,这个是我拿手。”他鞠了一躬,“没别的意思。生我养我的家差点没把我打死,一个陌生人却给我回家的第一顿饭。谢谢。”
应小家拿这位没辙,继续扫地。芦焱去找自己的父亲。
芦之苇哼着曲,说在莳花不如说是在搬花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他的花盆整好跟英文字母表一样是二十六个,连花带草带菜形态各异的一堆,唯一的共性是半死不活或者干脆死了个 的。芦之苇哼哼叽叽地把一堆植物界的重病号或木乃伊搬上搬下,怡然得很,见芦焱过来了又装模作样拿了喷壶洒水。芦焱看着他面前这位老爷,十几年来也就有那么几分钟没在表演,所以很难说他现在是不是在表演。
芦之苇:“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芦焱:“你又擅自把境字改成了间字。还有,你叫作菊的那玩意儿已经死啦。”
芦之苇:“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芦焱:“《石灰吟》吟得好,你的花都像石灰水浇过的。”
芦之苇哼一声:“你生下来时我还以为在酸菜坛子里泡过呢。”
这个芦焱没发言权,咬牙认了,径去帮他搬花盆。
芦之苇毫不客气地拿喷壶浇他:“家规是什么?”
芦焱放弃花盆:“小孩不要动大人的东西——可大人帮老头子一把也算?”
芦之苇懒得理他,仍搬动着花盆,暗中遵守着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顺序:“我昨天想了一夜,拿你怎么办。”
芦焱:“你最好别想出办法来。”
芦之苇:“有你老子想一夜还想不出怎么办的事吗?”
芦焱:“比如说让日本人还我河山这件事情?”
芦之苇:“那是拆自个儿的台,商会做的可是山河破碎的生意。”他给了芦焱一脚,“少废话。我想好了,你去上班,否则会把家里坐吃山空的。”
芦焱:“你……原来是一把钻石一把翡翠把我拉扯大的……去哪儿上班?可不要是……”
芦之苇:“会长是爱国者副会长是汉奸的商会,是什么商会?”
芦焱:“……挂羊头卖狗肉的沪宁商会。”
芦之苇:“羊肉狗肉都卖,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不要傻啦,活在沦陷区,你能不为日本人服务?你吃饭就是为日本人服务!那花销可一多半要到日本人手里!要做伯夷叔齐?搞懂现代经济!”
芦焱被这个消息打击了:“……好吧,我调养过来就……”
芦之苇:“你已经调得养得七七八八啦。”
芦焱:“什么意思?我昨天才……”
芦之苇扫了萎靡不振的儿子一眼,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城市,一向滑头的目光里竟然带着偏执和焦虑。
芦之苇:“饿到了肚子,然后吃饱了,如此而已。这也要调养,人一天岂不要调养三两次?活人不可怠惰……我的朋友,他在战场上装死装得太像,别人拔掉他两颗金牙,却没发现他其实活着——人为了活啥都得忍都得做。”
芦焱不信:“很好的故事。不过这位长辈被人掰开嘴时都不用喘气?”
芦之苇不以为意:“也许吧。”他又暴躁起来,“你睡得像猪一样时我就在打电话求人,求这个求那个,求他们给你一个职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人。”
芦焱还是不信:“你不是副会长吗?还用求人?照我的经验,你要是副的,那正的就一定是个空位。”
芦之苇:“我求他们给你一个最低的职位!求他们对你狠一点!要他们把你当太子爷供起来我还用求?我还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么个不屑之子!马上!去吃饭!就是现在!然后,去上你命里该上的班!”
芦焱信了:“……现在?”
芦之苇:“现在!没有时间了。”
芦焱:“昨天,晚饭的时候……我以为你原谅我了。本来我以为回到家,会有一顿棍子……当然,是有一顿棍子,不过不是你打的。”
芦之苇:“你要哭给我看吗?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敬佩纯洁的心和真正的英雄,热爱勤劳善良,憎恨好逸恶劳。”
芦焱:“你一向觉得那很傻。”
芦之苇:“不对。我觉得你很聪明,我认为傻的是你只是敬佩和热爱,自己却从没去做。”他讥讽地笑了笑,“现在有机会了。我儿子要是真有自尊,就不会告饶和推搪,他会去干好他讨厌的事,就像征服他的敌人。”
芦焱看着父亲,虽然莫名其妙,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一瞬间的父亲比昨天晚上真实,他的父亲是有本事把父子之情当戏演的,除了那点期望之心。
芦焱离开阳台:“我去吃饭……希望我能找到你们那个汉奸商会。”
芦之苇看着儿子的背影:“别找借口,我们家唯一没走的下人就是司机,我让他送你一次。”
芦焱耸耸肩,走人。
芦之苇叹口气:“儿子,我原谅你了。我这么做,是因为生活本就是一场考验。”
芦焱小声嘀咕着走了:“你们好像都觉得我最缺的就是考验。”
芦之苇苦笑,他看了看这座城市,扳折了某株植物插在花盆里,那无意义的举动更像是一个暗号。
天目山据点里,时光把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都已经被血糊满了。天外山的人知道这家伙爱露天洗澡,已经大桶大桶水搬了过来。了却了张横虎后事的双车回来,第一眼就对天目山手下呵斥:“怎么是凉水?快去烧热的!哪有这样怠慢的!”
九宫:“他在西北的三九天也是凉水。”这不是他的重点,他与双车耳语。
双车讶然:“杀日本人?干吗要杀日本人?”
时光漱着口,头几口吐出来的恨不得是张横虎的血,他忍不住干呕:“九宫,以后记得提醒我不要用嘴杀人,你会觉得自个儿就是头畜生。”他扫一眼那两位,“干吗不杀日本人?我们和若水最近才开仗,和日本人战争状态多久了?几年?”
九宫:“阿部堪治和我们一直和平相处,最近还放了我们的人,通过他的暗地活动调开了我们交通线上的驻军,这才能让我们与若水争斗时在物资上占到绝对优势。并且我必须提醒你,我国政府实际上至今未向日本宣战。”
时光一桶水对自己倒了下来:“从西北到上海,我走过的国土一半被日本人占着——却原来咱们还没跟人宣战。双车,你觉得该杀吗?”
双车:“杀日本人?”他很没有原则地,“……干吗不杀日本人?”
时光擦着身上的血迹:“我是说我们该杀吗——我们。”
众人默然。
九宫:“幸好只是个小萝卜头,又全无肇因,我们还可以推到双车头上。”
双车:“……干吗要推到我头上?”
九宫:“你的手下。喝多了、走火,随便什么原因,总之误会。反正阿部不会为个驻军的喽啰跟咱们闹翻,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时光:“对。其实我那天一枪把阿部崩翻,日本人还会跟咱们维持一个面子。因为跟打我国不一样,他们还没做好打我们这帮暗流的准备。”
双车:“对。”时光和九宫都看他,“我觉得你们俩都说得对。”
八角马:“先生!先生……”
他从报务室里冲了出来,要多慌有多慌,一脚绊倒在地上。
双车:“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