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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斯诺特赶紧提示道。
“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
“对,原型。但是如果现实情况超出了普通……嗯……原型的正常可能性范围,F形体中就会出现一种类似于‘意识断路’的现象,使它直接表现出另一种行为,一种非人的行为……”
“我们怎么了?”
“没错,”我说,“但这样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为这些……这些形体的行为编制了一份目录,别无其他。这样毫无用处。”
“那我们呢?”
“这一点我可不敢肯定。”萨特里厄斯提出异议。我猛地意识到他身上到底是哪一点让我这么不舒服:他不是在正常交谈,而是在发表演讲,就好像他正在参加研究所的研讨会。显然这是他唯一的讲话方式。
“这里总是这样,亲爱的。”
“这里牵涉到有关个性的问题。这片海洋对此没有任何概念。一定是这样。各位同事,在我看来,对我们来说,这是这个实验里最……嗯……最敏感、最令人震惊的一个方面,而这片海洋对此却一无所知,这完全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
“已经到白天了吗?”她问道,声音无精打采,好像半睡半醒。
“你认为这一切并非是有意的?”我问道。这种说法让我吃了一惊,但经过片刻的反思,我承认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没有曙光,没有柔和的晨曦,地平线上闪耀着一种电光般的蓝色光芒。第一束光线像一颗枪弹似的穿过房间。突然间,镜子、门把手和镀镍管道上全都闪烁着彩虹般五彩缤纷的反光。光线似乎在猛击它遇到的每一个表面,就像是在试图挣脱束缚,冲破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一切已令人无法直视。我转过身。哈丽的瞳孔已经自动收缩,灰色的虹膜冲着我的脸。
“是的。我认为这里面并没有任何阴险恶毒的企图,也没有让我们饱受折磨的愿望……这和斯诺特博士的观点不同。”
我闭上双眼。我可以感觉到她舒缓而平稳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心跳则更慢一些。不过是个道具,我心想。但现在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甚至包括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早已超越了恐惧和绝望。我已经走得更远,我的所在之处还无人曾经涉足。我用嘴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慢慢向下移动,直到肌腱之间那个小小的凹处,那儿的皮肤就像贝壳的内侧一样光滑。在那儿也可以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我并没有认为它具有人类的情感。”斯诺特说道,这是他头一回发言,“但是它们一再重复出现,你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没有吧。我不困。但你应该睡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也许它们设置了某种可以重复运转的装置,就像留声机唱片一样。”我说道,话里隐藏着一种想要刺激萨特里厄斯的冲动。
“做梦?哦,没错。你没睡觉吗?”
“各位同事,请大家不要分散注意力。”这位博士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宣布道,“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在通常情况下,我会认为我的研究结果尚不成熟,就连提交一份临时报告也为时过早,但鉴于眼下这种特殊情况,我将破例处理。我的初步印象是,我再说一遍,这只是我的印象,暂无其他,我认为凯尔文博士的猜想应该是正确的,我指的是他关于这是一种中微子结构的假设。我们对这种结构只有理论上的认识,事先并不知道它能够稳定存在。但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机会,因为如果能将使这种结构保持稳定的力场破坏掉的话……”
“你刚才在做噩梦。”她说。
已经有好一阵,我注意到萨特里厄斯那头遮盖着屏幕的黑色东西正在移动,图像的最上方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间隙,可以看到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那里缓缓移动。这时那块黑色的东西突然滑掉了。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我的手是有点麻,然后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把她拉向我的身边。
“走开!走开!”话筒里传来萨特里厄斯凄惨的叫喊声。在突然亮起的屏幕上,可以看到博士正在和什么东西扭打着。他的胳膊上戴着那种实验室里用的胀鼓鼓的套袖,两条胳膊之间有一个很大的金色圆盘状物体在闪着光。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个金色圆圈原来是一顶草帽,屏幕上的一切就已经消失了……
“没有。哦,实际上是有点儿。”
“斯诺特?”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她抬起头。她的眼睛和房间是同一种颜色—灰色,在她乌黑的眼睫毛之间熠熠生辉。我感觉到了她耳语时温暖的气息,然后才听懂了她的话。
“我在,凯尔文。”这位控制论专家疲惫的声音答道。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挺喜欢他,我真的不想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是谁。
“什么?”
“我们暂时就谈到这儿吧,怎么样?”
“你的胳膊是不是麻了?”
“同意。”我答道,“听着,如果有可能的话,到楼下或者是我的房间来一趟,好吗?”在他挂断之前,我急匆匆地补了一句。
房间里一片蓝灰色。家具、书架和墙角仿佛全都是用粗粗的灰暗线条勾画而成,只有轮廓,没有自己的颜色。窗外的寂静中是一片明亮无比的珍珠般的白色。我全身被汗水浸得透湿。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她正注视着我。
“好的,”他说,“但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我仰面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充满了整个房间的黑暗里似乎一下子挤满了人。我听到脚步声。四周的墙壁正在消失。有什么东西在我上方高高耸起,越来越高,无边无际。我的身体被彻底穿透,一种摸不着的东西将我团团围住。我在黑暗里僵成一团,而且我能感觉到它,清澈透明,尖利无比,正在将空气挤走。我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心跳声。我集中心神,用我剩下的全部力量,等待着临终剧痛的到来。但它并没有到来。我只是不断缩小,而同时,那看不见的天空,那看不见的地平线,那没有形状、没有云彩、没有星星的虚空,不断退缩膨胀,将我化为了它的中心。我拼命想要爬进我身子底下的东西里,但我身体下面已空无一物,黑暗中也不再隐藏着任何东西。我握紧拳头,想要捂住我的脸,但我的脸已不复存在。我的指头一下子便穿了过去。我想要拼命呼喊、号叫……
于是,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