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尼斯瓦夫·莱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进去吧。”
她抓起我的手,像从前那样将它颠来颠去,把我的指尖向上弹起,然后再接住。
“那你呢?”
“你从哪儿来?”我问道。
“我跟在你后面。我必须把舱盖在我们身后关紧。”
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当我坐起来的时候,哈丽往后移了移,背靠着床栏杆。在她左胸稍下一点的地方,她的衣服随着心跳的节奏微微颤动着。她平静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我想我最好还是去冲个澡,但马上又意识到在梦里冲澡并不能把我唤醒。
我并不认为她会事先看穿我的骗局。当她爬上梯子进入飞船之后,我马上把头伸进舱口,问她在里面坐得舒不舒服。当我听到从火箭内部的狭窄空间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肯定回答时,我立即抽身出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舱盖。接着我啪啪两下,把两个插销插到最紧,然后开始用准备好的扳手将嵌在防护板凹孔里的五个加固螺钉拧紧。
我本能地用脚去找拖鞋,结果还没来得及想起我在这儿没有拖鞋,就把脚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气。好了,这下该结束了吧!我欣慰地想。
火箭就像一支削尖了的雪茄烟,竖直立在那里,就好像真的马上就要飞向太空。我知道被锁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不会有事—里面有足够的氧气,甚至还备有一些食物,而且我也并没有打算把她永远关在里面。
“你想要什么?”我问道。我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我只想不惜任何代价为自己争取到至少几个小时的自由,好为将来做些长远打算,并且跟斯诺特联系一下,因为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平等了。
我做好准备要从床上一跃而起。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起不来,因为在梦里你往往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是处于瘫痪状态,就是好像自己的身体不存在。我其实是指望这样把自己弄醒。但我并没有醒来,而只是坐起身,两条腿耷拉到地板上。没办法,我只能把这个梦做到底,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我的好心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些害怕。
当我拧到倒数第二颗螺钉的时候,我感觉到从三个方向悬挂着火箭的金属支架有些轻微的晃动。但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用大扳手的时候用力过猛,使得这堆钢铁结构颤动了起来。
这下我放了心,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哈丽。她背着光,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穿过,将她左颊上天鹅绒般的绒毛染成金灿灿的颜色,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她真可爱啊。我心想,这可真是的,就连在做梦时我都是这么一丝不苟:我查看了一下太阳的运动,并且确认哈丽长着那个除了她谁都没有的酒窝,就在她总是一副惊讶表情的嘴唇下面。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这个梦赶快结束。我毕竟还得去工作。于是我把眼睛紧紧闭住,试着从梦中醒来,而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嘎吱一声响。我马上睁开了双眼。她正坐在床上我的身边,一脸严肃地盯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回了一个微笑,向我俯下身来。头一个吻是轻轻的,就像小孩子之间的亲吻一样。我给她回了一个缠绵的长吻。难道梦也可以这样被利用吗?我心里琢磨着。不过这其实算不上是对她记忆的背叛,因为我梦到的毕竟是她自己。这种事在我身上可从来都没发生过……但我们俩仍然一句话都没说。我仰面躺着;当她把脸抬起时,我可以看到她小巧的鼻翼,被从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得透亮,而那对鼻翼一向都是她情绪的晴雨表。我用指尖抚摸着她的耳朵,她的耳垂因为刚才的亲吻变成了粉红色。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就是我如此不安的原因;我一再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但我的心却揪成了一团。
然而当我后退了几步之后,我却看到了一幅自己今生再也不愿目睹的景象。
与此同时,窗外的太阳稍稍升高了一些。我想,这倒是不错。我是在红色太阳的白天里上床睡觉的,现在应该是蓝色太阳的白天,然后才是下一个红色的白天。我不可能一口气连着睡了15个小时,所以这肯定是在做梦!
只见在一连串来自火箭内部的敲打之下,整枚火箭都在颤颤发抖。这些敲打的力量惊人无比……别说是飞船里那个苗条的黑发姑娘,即便是把她换成一个钢铁之躯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让足有八吨重的火箭这样抖个不停!
“你打算在那儿坐很久吗?”我问道,同时发现自己讲话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担心会有别人听到,就好像会有人能够偷听到梦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起落场里的灯火反射在光滑的火箭表面上,一闪一闪,颤动不已。我并没有听到任何敲击声,火箭内部仍是一片宁静,但悬挂着火箭的支架上间隔很宽的支索却失去了它们清晰的轮廓,像琴弦一般颤抖不停。其振动频率之高让我对整个防护层能否保持完好都感到担心。我用颤抖的双手把最后一颗螺钉拧紧,把扳手扔到一旁,然后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我缓缓向后退去,同时可以看到依照设计只能承受恒定压力的减震器螺栓在凹槽里跳个不停。我觉得火箭外壳的表面正在失去它原有的均匀光泽。我像疯子似的冲到遥控台前,用两只手推下了启动核反应堆和通信系统的控制杆。这时,从刚刚和火箭内部连通的扬声器里传来一种半像是抽泣、半像是哨子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人声,但我仍然可以从里面辨认出一声声重复的哀号:“克里斯!克里斯!克里斯!”
这个梦真是逼真极了,它不仅是彩色的,而且我还能在地板上看到我上床睡觉时根本没注意到的东西。我想,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得查看一下这些东西究竟是真的在那里,还是说它们像哈丽一样,是我梦里虚构的产物……
其实我听得并不是很清楚。在我手忙脚乱试图发射火箭的过程中,我的指关节被划破了,正在流血。一片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墙壁,就好像黎明降临。一团团尘雾从排气喷嘴下面的发射台上骤然升起,转眼化为一柱耀眼的火花,接着响起一阵持续不断的轰鸣,淹没了周围所有其他声音。火箭在三条火焰的推动下慢慢升起,紧接着三条火焰合并为一条火龙,火箭从打开的发射孔疾飞而出,在身后留下一层层颤动不已的热气。发射孔马上就关上了,压缩机自动开启,开始将干净的空气吹入翻滚着刺鼻烟雾的起落场里。我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我双手撑在控制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仍然被火烧得生疼,头发被热浪烤得起了卷,烧焦了。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和空气电离所特有的那种臭氧气味。尽管在火箭升空的瞬间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它们还是被火箭喷射出的火焰刺伤了。有好一阵,我的眼前除了黑色、红色和金色的圆圈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圆圈渐渐消散了。烟雾、灰尘和雾气逐渐消失,被吸入了不断呻吟着的通风管道里。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闪着绿光的雷达屏幕。我开始操纵定向反射器,寻找那枚火箭。当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出了大气层。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样疯狂而盲目地发射过一枚火箭,不知道应该给它多大的加速度,甚至都不知道要把它发射到哪里去。我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它送入环绕索拉里斯星的运行轨道,在大约1000千米的高度上,然后我就可以把发动机关掉,因为我觉得如果发动机开的时间太久,可能会造成一场后果无法预测的灾难。我从表格上查到,1000千米高度上的轨道应该是同步的。老实说,这并不能保证什么,但这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我有点害怕,因为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真实,而且整个房间和哈丽—这一切全都显得再真实不过了。
火箭刚一起飞,我就把扬声器关掉了,我没有勇气再把它打开。为了不再听到那个没有了一丝人性痕迹的可怕声音,我几乎什么都愿意做。有一点我可以对自己说,所有虚假的伪装都已被撕得粉碎,在哈丽的外表下面,另一张更为真实的面孔正在显露。与它相比,发疯无疑是一种解脱。
“可怜的小家伙,”我说道,“你来看我了,是吗?”
当我离开起落场时,已是凌晨一点。
在刚才进行计算的时候,我是凭着一股说不出的狂热劲儿才坚持下来的。现在我感到疲惫不堪、昏头昏脑,以至于连怎么搭好舱室里的床铺都搞不清了。本来应该打开上面的插销,我却直接去拉床栏杆,结果床上所有铺盖全都落在了我身上。等我终于把床放好,我将脱下的衣服和内衣全都扔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一头倒在枕头上,甚至没来得及给枕头充气。我连灯也没关,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只睡了几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朦胧的红光。我觉得有点凉,但感觉很好。我光着身子躺在被窝外面。正对着床,在遮住了一半的窗户旁,有一个人在红色太阳的阳光下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哈丽,身穿一件白色沙滩裙。她双腿交叉,赤着脚,黑色的秀发梳向脑后,薄薄的布料在她胸前绷得紧紧的。她的双臂自然下垂,肘部以下被晒成了棕褐色。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双明眸在黑色的睫毛下专注地望着我。我凝视了她很久,心情非常平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在做梦,但幸好我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宁愿她赶快消失。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默默企盼,但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她仍旧坐在那里。她嘴唇的姿势还是老样子,就好像要吹口哨似的,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回想起昨晚睡觉前我所想到的所有有关做梦的事。她看上去和我上次见到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她只有19岁;现在应该是29岁了,但自然而然,她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死者青春永驻。她的双眼仍是一副对一切都感到惊奇不已的样子,而此刻她正注视着我。我心想,我应该拿什么东西砸她一下,但尽管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不知为何,即使是在睡梦里,我仍然不忍心拿东西去砸一个已经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