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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支考察队在对称体内部深处跋涉了数百千米,一路设置了许多记录装置和自动相机;人造卫星上的摄像头捕捉到了模仿体和伸展体发芽、成熟与死亡的过程;图书馆越塞越满,档案资料越积越多,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有时很高昂。先后共有718人在各种灾难事故中丧生,其原因均为在这些庞然大物临终之际未能及时撤出。在这些人当中,有106人死于一场著名的大灾难,而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遇难者当中包括当时已是70高龄的吉斯本人。事发时,一个很明显是对称体的构造物突然以通常属于非对称体的方式告终。79名身穿重型防护宇航服的遇难者,与他们的仪器和机械一起,在几秒钟内就被一场污泥状黏液的爆炸完全吞噬。同时,驾驶着飞行器和直升机在这个物体上空盘旋的另外27人也被拖了下去。这个地方位于42度纬线和89度经线的交点上,在地图上被标为“106喷发地”。但这个点只存在于地图上,因为那个地方的海面和这片海洋上的其他区域并没有任何区别。

就这样,人们的思维仍在地球和人类的观念里绕圈子,而首次接触则依然遥遥无期……

这次事故发生后,在索拉里斯研究史上,首次有人呼吁要使用热核炸弹对这片海洋进行打击。事实上,这种想法的动机比复仇还要残酷,因为这将意味着毁灭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吉斯考察队后备队的副队长名叫灿肯,只因为阴差阳错,他才在这场事故中幸免于难—自动中继站将大家正在研究的那个对称体的位置指示错误,因此灿肯驾着飞机在大海上转悠了半天,在爆炸发生几分钟后才终于到达,看到了爆炸留下的黑色蘑菇云。事后,当大家正在权衡是否要进行热核攻击的时候,他威胁说要把观测站,连同他自己和观测站里剩下的另外18名工作人员一起炸掉。尽管谁都没有正式承认过这个自杀性的最后通牒影响了大家的表决结果,但估计事实上应该如此。

还有另外一组构造物能够和这片活海洋完全脱离开来,脱离的时间有长有短。和前面提到的那些现象相比,它们出现的机会远没有那么频繁,因此观察起来要困难得多。当它们的残骸被首次发现时,人们将其误认为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某种生物的尸体,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有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长着好几对翅膀的奇怪鸟类,正在漏斗形快速体的追逐下仓皇逃命,然而这个从地球上借来的概念,又一次成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有时,尽管这种机会很少,在岛屿布满了岩石的岸边,你可以看到一群群不会飞的生物,像成群结队的海豹,静静地躺着晒太阳,或是懒洋洋地爬向大海,好融化在里面。

不过,像那样的大型考察队来这个星球访问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个观测站本身是通过来自卫星的监督建造而成的,如果不是这片海洋在仅仅几秒钟之内就能够造出比观测站大百万倍的结构,它也可以算是一项令地球人自豪的工程。它的形状是一个圆盘,直径200米,中间有四层楼,边缘是两层。它悬浮在海面上空500到1500米之间,依靠的是由湮灭能量驱动的引力发生器。除了其他星球上的普通观测站和大型卫星体普遍拥有的各种设备之外,它还装备有特殊的雷达传感器。在平坦的海洋表面刚刚开始发生变化,显示出一个新的有生命的构造体即将诞生的迹象时,传感器就会启动额外动力装置,使这个钢铁圆盘升入平流层中。

非对称体产生的方式和对称体相似,但其结局却不尽相同,而且除了震颤、发光和闪烁之外,在它身上什么都观察不到。我们只知道它内部发生的过程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其速度接近物理运动速度的极限,而且这些过程也被称作“经放大的量子现象”。它和某些原子模型在数学上有所相似,但这种相似性很不稳定,稍纵即逝,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偶然或意外事件。它存在的时间比对称体要短得多,只有十几分钟,而且其结局可能更令人恐怖。先是一阵呼啸的狂风把它吹得胀鼓鼓的,几乎就要破裂;紧接着,在一层肮脏的泡沫下打着旋的液体将它飞速充满,冒着可怕的气泡,将一切淹没;然后是一场爆炸,就像一座烂泥火山突然爆发,抛起一柱散乱的残余物,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一场稀稀拉拉的雨一样落在不平静的海面上。其中有些碎片像木屑一样干燥发黄,形状扁平,看上去好像膜质的骨头或软骨,它们会被风吹到距爆炸中心几十千米远的地方,在那里随波漂流。

现在这个观测站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机器人全都被锁在了底层的贮藏室里—我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在走廊里游荡时一个人都碰不到,就像是在一艘失事后随波漂流的船上,船员已全部丧生,船上的机械却完好无损。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只有带队的女教师用严厉的眼神冲着这位不守规矩的学生瞪了一眼,但陪同参观的索拉里斯学家当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因为每一个对称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它内部发生的现象通常也是如此。有时候它里面的空气会不再传导声音,有时折射率会增大或减小,局部地方的引力还会出现有节奏的脉动变化,就好像这个对称体有一颗跳动着的万有引力心脏。有时研究人员的陀螺仪会变得像发了疯一样,或者是一层层强化电离层突然出现,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再说了,如果哪一天对称体的奥秘终于被揭开,那还有非对称体需要研究呢……

就在我把吉斯专著的第九卷放回到书架上时,我感觉到脚下覆盖着一层泡沫塑料的钢铁地板突然颤动了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地板没有再颤动。图书室和观测站的其他部分是完全隔离的,因此造成震颤的原因只有一个:观测站上发射了一枚火箭。这个想法让我回到了现实当中。我仍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否要按照萨特里厄斯的想法出去勘察。如果我假装完全同意他的计划,顶多也只能推迟这场危机;我几乎可以肯定将会发生冲突,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尽全力保住哈丽。这里面最关键的问题是萨特里厄斯是否有可能成功。和我相比,他有着极大的优势—作为一名物理学家,他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要比我透彻十倍,而荒谬的是,我却只能指望这片海洋赐予我们的解决方案要更为高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仔细钻研着缩微胶卷,力争能够从有关中微子过程的物理学所使用的极其高深的数学语言里理出哪怕是一丝头绪。一开始,这件事似乎毫无希望,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有关中微子场的理论居然有五个,而且每一个都难上加难。这只能清楚地表明一件事:它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然而,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些似乎有价值的东西。我正在把那几个公式抄下来,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我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同时用身体挡住。斯诺特的面孔出现了,满脸的汗水闪着微光。他身后的走廊空荡荡的。

我记得当我还是吉巴里安助手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学校旅游团到亚丁的索拉里斯研究所参观。那伙年轻人穿过图书馆的侧厅,然后被领到了主厅,那里存放着的主要是一箱箱的缩微胶卷。胶卷上记录有对称体内部一小部分的图像,当然,那些对称体本身早已不复存在。这些记录一共有九万多件—九万卷胶卷,不是九万张照片。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女孩,胖乎乎的,戴着眼镜,脸上带着一副坚定而聪慧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

“哦,是你,”我说道,把门开大了一些,“进来吧。”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的确,它意味着什么呢……

“没错,是我。”他答道。他的声音很嘶哑,发红的双眼下有浮肿的眼袋。他身上穿着闪亮的橡胶防辐射围裙,用松紧吊带吊着,围裙下面露出脏兮兮的裤腿,还是他一直穿着的那条裤子。他环顾着这个光照均匀的圆形大厅,看到哈丽站在靠里的一把扶手椅旁,不由得一愣。我们俩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垂下眼皮,他轻轻鞠了一躬,我用随意的口气说道:

这时,如果真想看清这里面的东西,你就必须赶紧离开,撤到很远的地方,然而对称体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它内部,到处都是增生繁衍,是如雪崩一般蜂拥而至的诞生,是无穷无尽的塑造过程。与此同时,每一样被塑造的东西本身也在塑造着别的东西,而对我们所在之处发生的变化最为敏感的,是远在数英里之外、相隔好几百层的对称体另一端,可以说比含羞草对触摸还要敏感。在这里,每一个暂时结构都有其自身之美,这种美不须依赖视力而得以实现,对所有其他同时出现的结构而言,每一个暂时结构既是共同创造者,又是乐队指挥,而反过来它们也在对它进行塑造。这的确像是一首交响曲—不错,但这是一首自我谱写同时又自我扼杀的交响曲。对称体的最终下场令人惨不忍睹。每一个见到过此过程的人都会禁不住觉得自己正在目睹着一场悲剧,甚至可能是谋杀。大约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之后—这种爆发式的增长,这种自我复制、自我繁衍的过程从来都不会持续更久—那片活海洋便会发起进攻。它看上去是这样的:光滑的海面上出现了皱纹,本已平静下来、覆盖着干泡沫的海浪开始翻腾,一排排同心圆状的波浪从地平线上奔涌而来,和那些帮助模仿体诞生的肌肉火山口同出一辙,但这回个头要大得多,简直无法相比。对称体淹没在水下的部分开始受到挤压,于是这个庞然大物缓缓上升,就好像要被从这颗星球上抛出去。海洋胶体物质的最上层开始活跃起来,沿着对称体的侧壁越爬越高,将其完全覆盖,同时还在硬化,将所有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但和与此同时正在它内部深处发生的事情相比,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首先,各种形成过程,也就是建造各种结构的过程,会暂停片刻,然后突然加速。那些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很流畅的动作,无论是不同结构之间的渗透折叠,还是地基和天花板的添加,所有这些迄今为止一直有条不紊的过程,本来好像会延续好几个世纪,此刻却变得匆忙起来。就好像是由于危险迫在眉睫,这个庞然大物正在竭尽全力试图完成某项重要工作,它给人的这种印象变得非常强烈。然而随着变化速度越来越快,构造材料本身及其动态的那种可怕而令人作呕的变形就越明显。所有那些极其柔韧的平面都在软化、松弛、下垂,各种失误和未完成的结构开始出现,一个个奇形怪状,残缺不全。从目不能及的大海深处传来一阵越来越响的轰鸣;好似垂死之人临终气息般的气体,从狭窄的通道里摩擦而过,发出犹如打鼾和雷鸣般的响声,使正在塌陷的天花板呼啸不已,那声音就好像出自没有生命的声带或是长满了黏糊糊钟乳石的巨大喉咙。尽管周围正在发生着一场凶猛异常的运动—这毕竟是一场毁灭性的运动—观察者的心中却马上充满了一种死寂。这时,只剩下带着怒号从海底深处吹来的狂风,穿过上千个竖井,支撑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同时整个结构开始下滑,像火焰中的蜂窝一般崩溃瓦解,尽管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最后一丝抽搐,一些和其他部分失去了联系的杂乱动作,漫无目的,越来越弱,直到在来自外部的不断攻击下,这个已逐渐遭到损害的庞然大物像一座山一样缓缓倒塌,消失在一片泡沫之中,这些泡沫就像伴随着它如巨人般崛起的那些泡沫一样。

“哈丽,这位是斯诺特博士。斯诺特,这是……我妻子。”

一个人只能同时留意很少的几样东西,我们只能看到此时此刻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如果要想象多个同时进行的过程,不管它们如何密切相关,如何相辅相成,都是我们力所不及的。即使是在相对简单的现象面前,我们也有这样的体验。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含义丰富,几百个人的命运则难以领会,而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人的经历基本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一个对称体是几百万,不,是几十亿的N次方,它根本就让人无法想象。我们站在它的某个中殿深处,这个中殿是一个十重克罗内克空间,我们像蚂蚁般紧紧攀附在会呼吸的洞窟的褶皱上,望着四周巨大的平面高高升起,在照明弹的光线下呈发灰的乳白色,它们互相交融,形成的结构轻柔和缓,无懈可击,完美无缺,但同时又稍纵即逝,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这个建筑的中心内容便是有着明确目标和意图的运动。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但这又能如何呢?我们所观察到的只是整个过程当中的一个片段,就好比是超级巨人交响乐团里一根琴弦的颤动,而且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只是知道,但并不理解—与此同时,在我们头顶上和脚底下,在它无底的深处,在我们的视线和想象力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有千百万个这样的变换正在同时进行,它们就像用对位法谱写的数学旋律中的音符一般紧密相连。因此,有人将其称为几何交响曲,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听众就是聋子。

“我是……这里同事当中不怎么抛头露面的一员,因此……”这段停顿越拉越长,越来越危险。“我还没有机会认识您……”哈丽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他也赶紧伸出手握了握,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诧异。他眨了几下眼睛,站在那里直盯着哈丽,最后我只好抓住了他的胳膊。

然而,不管我们将这个比喻如何扩展,如何完善(事实上,的确有人试图用特制的模型和电影来使它变得更为直观),它也顶多不过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尝试,往坏处说则是一种逃避,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对称体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毫无相似之处……

“对不起,”这时他对哈丽说,“凯尔文,我想跟你谈谈……”

为了找到一个既直观又容易让人理解的对称体模型,人们曾经做了不少的尝试。其中颇为流行的一种解释是由阿韦里安提出的,他对这一问题的表述如下:想象一座地球上巴比伦鼎盛时期的古老建筑,假设它是用一种有生命、有反应和演变能力的物质建造而成。它的建筑风格流畅地经过一系列不同的阶段,首先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建筑形式,接着它的柱子开始变得细如秸秆,穹顶渐渐失去了重量。它高高升起,越来越尖,拱门变成了陡峭的抛物线,最终折叠在一起,向上飞升。哥特式建筑就这样出现了,并开始成熟、老化,渐渐化为其后期形式,先前的陡峭严峻被生机勃勃的狂乱爆发所替代,于是巴洛克风格的修饰过度在我们眼前愈演愈烈。如果我们将这个过程继续下去,而且一直将这个不断变化的结构看作是一个生物的不同成长阶段,那么我们最终将会看到航天时代的建筑风格,同时也许离理解对称体本质这一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当然可以。”我用一种社交名流的派头故作轻松地答道。这一切听上去就像是蹩脚的滑稽戏,但是没办法。“哈丽,亲爱的,不用管我们。我和斯诺特博士必须谈一些我们无聊的工作。”

当然,最简单的想法就是将其看作这片活海洋的一台“数学机器”,一个以它自己的尺度创造的计算模型,其目的则不为人知,但如今这个所谓的费尔蒙假说已不再有人认同。这种想法无疑很诱人,然而,若是说这些巨大无比的喷发现象,其中每一颗微小粒子都随时受着整体分析中复杂公式的制约,是这片活海洋用来研究有关物质、宇宙及存在之根本问题的工具……这种观点最终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这个庞然大物内部,可以找到太多与这种简单的(有人称之为天真幼稚的)描述无法调和的现象。

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了房间另一头的几张小扶手椅旁。哈丽在我先前坐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但她把椅子推了推,好在看书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们。

众所周知,任何方程都可以用高等几何的形象语言来表达,并可以构造出一个与其等价的立体图形。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称体是罗巴切夫斯基锥体和黎曼负曲率面的亲戚,但由于它的复杂程度令人无法想象,因此只能算是很远的远亲。它占据着好几立方英里的空间,代表的是一个完整数学系统的展开形式,而且这种展开还是四维的,因为方程中的某些关键系数是以时间来表达的,也就是说,是通过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来表达的。

“什么事?”我轻声问道。

二三十分钟之后,这个庞然大物开始慢慢下沉,有时会先在它的竖轴上倾斜八到十二度。对称体有大有小,但即便是它们当中的小个子,在开始沉没时也高出地平线足有八百米,十几英里外都能看见。在它达到平衡状态后立刻进入其内部是最安全的,因为这时它整体已不再下沉,同时又重新回到了竖直方向。最佳入口位于它最顶端稍下面一点。在这里,相对比较光滑的极地“冰冠”周围是一圈千疮百孔的区域,满是漏斗状的开口,通向内部的腔室和通道。作为一个整体,这个结构可被看作是一个高阶方程的三维展开形式。

“我离婚了。”他同样轻声答道,不过他的低语里带着一点咝咝声。在过去,如果有人把这个故事和这段对话的开场白讲给我听,也许会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在观测站里,我的幽默感已经失去了大半。“从昨天开始我就度日如年,凯尔文,”他补充道,“就像是过了好几年。你怎么样?”

当那些从大海深处喷涌而出的喷泉膨胀凝固,形成了厚厚的墙壁和四通八达的走廊过道,而那些“薄膜”也构成了一系列纵横交错的平面、突出物和天花板时,对称体就变得名副其实,因为这时,它每一端内部所有蜿蜒曲折、错综复杂的走廊、通道和斜坡,在另一端都有着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的复制品。

“没什么……”我犹豫了片刻之后答道,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他有好感,但我觉得眼下需要对他保持警惕,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来找我的意图保持警惕。

在蓝色太阳的白天里或恰好在日落前出现的对称体会产生出尤为鲜艳夺目的光彩效果。这时它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另一颗星球正在从这颗行星的体内诞生,每过一瞬间,它的体积就增大一倍。这个闪耀着火焰般光芒的球体刚刚从大海深处迸发而出,便马上从顶端分裂成几个垂直部分,但它并不是在解体。这个阶段被不甚恰当地命名为“花萼期”,其持续时间仅有数秒。接着,这些伸向天空的薄膜状拱门调转方向,和看不见的内部连成一体,立即开始形成某种类似于矮胖躯干的东西,里面有数百种不同的现象正在同时发生。首次对其中心部分进行考察研究的是由哈马雷率领的一支70人的考察队。在它的正中心,通过某种大尺度多重结晶过程,会产生出一条轴向支撑枢纽,有时被称作“脊柱”,尽管我个人对这种叫法不敢苟同。在这根陡峭的中央支柱刚开始形成的萌芽阶段,支撑着它的是一束束垂直的柱状胶质结构,从几千米深的凹陷处不断喷射出来。这种胶质极为稀薄,几乎像水一样。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庞然大物会发出一种沉闷回响、经久不息的轰鸣声,同时它的四周还包围着一层粗糙的雪白泡沫,这些泡沫正在猛烈地颤抖不停。接下来,从中心到外围,那些已经硬化的平面开始了一系列极为复杂的旋转运动,上面积累着一层层从海底冒上来的可塑性物质。与此同时,前面提到过的那些深海喷泉开始凝结成柱体,就好像灵活的触手一般,一群群地伸向由整体动力相互作用所严格确定的结构要点,让人联想到一个以千倍正常速度生长的胚胎身上某种巨大的鳃,上面流淌着粉红色的血液和绿色的水流,那水的颜色很暗,几乎像黑色。从这一刻起,对称体便开始显现出它最为异乎寻常的特点:它不仅能够对物理定律产生影响,甚至还能使物理定律失去效力。首先,我们必须指出,没有哪两个对称体是完全一样的,每个对称体的几何结构都可以说是这片活海洋的“发明创造”。其次,对称体会在其内部产生出通常被称为“即时机器”的东西,尽管它们和人类制造的机器毫无相似之处,这个名词指的仅仅是它的操作有着某种“机械”的目的性。

“没什么?”他用和我一样的口气重复道,“我说,真是这样吗?”

对称体出现时总是突如其来。它的生成可谓是一种爆发。在它出现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大海开始闪闪发光,就好像几十平方千米之内的海面全都变成了玻璃。除此之外,海水的流动性和波浪的节奏都毫无变化。有时,对称体会出现在一个快速体被吸收之后留下的漏斗状旋涡附近,但并不总是如此。大约一小时后,这层玻璃状的物质向上升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反射出整个天空、太阳、云彩和地平线,闪耀着色彩斑斓的光芒。各种颜色之间那种闪电般交相辉映的景色,一部分是由于衍射作用,一部分是由于光线的折射,真可谓无与伦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假装不明白他的话。他眯缝起充满血丝的双眼,俯身靠上前来,我的脸上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他低声道:

这些庞然大物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外表,尽管它们的外表也足以给人带来噩梦。它们之所以令人恐惧,是因为在它们的内部,一切都变幻无常,就连物理定律都会暂时失去效力。正是那些研究对称体的人总是声音最为响亮地一再宣称这片活海洋是有理性的。

“我们陷入了僵局,凯尔文。我联系不上萨特里厄斯了,我知道的只有我写给你的那些东西,就是我们那次可爱的小研讨会之后他跟我讲的那些情况……”

据统计,在大海上较为经常出现的构造物大约有三百种,它们产生的机会相当频繁,每一种类型平均每天在海面上可以找到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其中和人类最不搭界的,也就是说和人类在地球上所经历过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的,是吉斯学派所称的对称体。当时人们早已熟知,这片海洋并不会攻击人类,而一个人除非是真的想要找死,不管是由于自己的轻率鲁莽还是粗心大意,否则,葬身于原生质海洋深处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当然,在这里我并没有包括由于设备故障而造成的事故,例如供氧系统或空调装置遭到损坏的情况),甚至就连伸展体的圆柱形河流和脊椎体高耸入云、颤颤巍巍的巨大柱体都可以乘飞机或其他飞行器安全穿过,没有丝毫危险。原生质会允许外来物体自由通过,以相当于索拉里斯星大气中声速的速度自动闪开,而且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甚至还会在大海深处造出一条隧道(它在这一瞬间所动用的能量非常之巨大,据斯克里亚宾计算,在极端情况下可达109尔格!)。尽管如此,在研究对称体时,人们非常小心谨慎,不停地进进退退,采取了多重安全措施,虽然这些措施往往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而那些头一批涉足对称体深处的探险者,如今他们的名字在地球上已是妇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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