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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其他的梦,在里面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实验对象,身处在一片凝重死寂的黑暗中,实验者正在慢慢地、十分仔细地研究我的身体,没有使用任何感官工具;我感觉自己被穿透,被撕成碎片,被化为一片虚空,而这种无声的、毁灭性的痛苦折磨的最底层则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只要我在白天想起它,就会让我顿时心跳加速。
“什么?我喝醉了?那又怎么样?一个人拖着这身臭皮囊,从银河系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好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价值,难道他就不能喝醉吗?为什么不能?你是不是也相信所谓的人类使命,嗯,凯尔文?吉巴里安跟我谈起过你,在他留胡子之前……你和他描述的完全一样……千万不要去实验室,否则你会失去信仰……萨特里厄斯就在那儿,和浮士德正好相反,他正在寻找对付永生不死的办法,你明白吗?他是‘神圣接触’的最后一位骑士,我们能配得上的也就只有他了……他先前的想法也挺不错—永久的垂死挣扎。不错吧,嗯?永久的临终剧痛……草……草帽……你怎么就不喝酒呢,凯尔文?”
这是这些梦里最简单的一种,其他的我无法描述,因为那些在梦中搏动不止的恐怖之源在我清醒时的意识当中没有相对应的概念。在这些梦里,我根本不知道哈丽的存在,也没有发现任何白天的记忆或经历。
他的眼睛几乎完全隐藏在肿起的眼皮底下,这时他的目光停在了哈丽身上。哈丽正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这是梦中的第一个景象,整个梦境就从这里展开。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候着我的许可,等着我的准许,等着我在内心里点头同意,而我知道,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内心中有某个东西知道,我不应该向这种无法解释的诱惑低头,因为我在沉默中承诺得越多,结果就越可怕。不过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应该会感到害怕,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我等待着。有什么东西从我四周粉红色的薄雾中伸出来,触摸着我,而我就像一块木头一样无能为力,深陷在把我紧紧困住的东西里面,无法退却,动都不能动。那个东西用触觉查看着我的监牢,既像是能看见,又像是在盲目摸索。它就像是一只手,正在创造着我;在此之前我连视觉都没有,而现在我能够看见了—随着那些手指在我脸上盲目地摸来摸去,我的嘴唇和脸颊依次从虚空中出现,而当这种触摸分解成上千个无限细小的碎片,并开始扩展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张脸和一个能够呼吸的躯干,被这种对称的创造行为召唤到了世上。在我被创造的同时,我自己反过来也在创造,一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既陌生又熟悉,我试着和它对视,但无法做到,因为所有东西的比例都在不断变化,因为这里没有方向,我们只是在出神的沉默中互相发现、互相创造了对方;我又成了活生生的自我,但是仿佛变得力量无穷,而另外那个生物—一个女人?—仍和我一起一动不动。脉搏开始在我们全身跳动,我们融为一体,仿佛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东西,也不可能存在任何东西;接着,突然间,某种极度残酷、难以置信、违背自然的东西渗入了这个缓慢的场景。那种创造了我们、像一张无形的金色斗篷紧紧依附在我们身上的触摸,现在开始变成刺痛。我们赤裸的白色身体开始流动,渐渐变黑,变成了一群群扭动着的虫子,像空气一样从我们的身体里涌出,而我是—我们是—一团闪闪发光、像虫子一般疯狂蠕动着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又重新解开,永无休止,无穷无尽,而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不!—是我自己变得无边无际,无声地哀号着,祈求着自己被消灭,祈求着尽头赶快来临。但就在这时,我开始向四面八方同时扩散,一种比任何清醒状态时都更为生动的痛苦向我袭来,集中在黑色和红色的远处,然后硬化成岩石,在另一个太阳或另一个世界的阳光下达到顶点。
“哦,白皙的阿佛洛狄忒啊,生自海洋。肩负着神性的重担,你的手……”他开始朗诵,接着又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段时间里,斯诺特也像萨特里厄斯一样不见踪影,而且更让人难找,因为就连无线电台室的可视电话也没人接了。一定有人在控制观测站的航向,但我说不上是谁,而且我也并不关心,尽管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由于这片海洋没有任何反应,我也变得无动于衷,以至于两三天后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也不再担心,干脆把它和实验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整天不是泡在图书室里就是待在我的舱室里,哈丽总是和我形影不离。我看得出我们之间相处得并不好,而这种浑噩冷淡的拖延状态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我必须想办法打破这种僵局,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我对任何改变都心有抵触,就是拿不定主意。我没有任何别的解释,但我觉得观测站里的每一件事情,特别是哈丽和我之间的关系,眼下都处在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状态,任何改变都可能将其毁于一旦。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最为奇怪的是,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类似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种飘忽不定、悬而未决、就好像地震即将来临的感觉,是来自某种无法用其他任何方式感觉到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充满了整个观测站的每一层舱面,每一个房间。也许还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来猜透它:梦。由于在此之前或是之后我都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幻象,我决定把梦的内容记录下来,而正是因为这些记录的存在,我现在才能够多少对它加以描述;但这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几乎完全失去了梦境本身那种可怕的丰富内涵。在某种几乎无法形容的情况下,在一个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地板、没有天花板或是墙壁的地方,我仿佛被缩在或是被囚禁在一种对我来说极为陌生的物质当中,整个身体成了一团半死不活、一动不动、没有形状的东西的一部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自己就是那团东西,失去了自己的肉体,被一些悬浮在某种介质里、起初模糊不清的淡粉色斑点包围着;这种介质的光学性质和空气不同,因此只有离得非常近的东西才显得清晰,甚至是过于清晰,超自然的清晰,因为在这些梦里,我身边的环境比我醒着的时候所经历的任何东西都更为客观实在。每当我醒来时,我总是有一种反常的感觉,就好像梦里的情景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而我睁开眼时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它干瘪的影子。
“几乎……一字不差……是不是,凯尔文?”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