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第四十二章 绝路绝刀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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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惧。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一柄飞刀!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她喉咙“咯咯”地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倒下。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可是马空群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马空群。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可是她并没有哀求。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