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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出生于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军人家庭。在15岁之前,她已经在两个国家和美国的五个州生活过。她痴迷于马,狂爱歌手汉克·威廉姆斯,还有一位名叫芭布斯的挚友。19岁时,她奉子成婚,嫁给了我的父亲。新婚不过三天,父亲就在家里对她拳脚相加。她一次次地和他分手,又一次次地回到他身边。她不愿忍受这种虐待,但还是选择了接受。他把她的鼻子打得流血,摔碎了她的碟子,他揪着她的头发,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拖到人行道上,磨破了她的双膝。但他并没能把母亲打垮,28岁时,母亲终于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祈祷也同样是徒劳。我几近痴狂、疯癫地祷告,我祷告上帝,祷告诸神,无论这神灵我是否知晓、是否能够企及,我都要试一试。我咒骂母亲,抱怨她没能给我任何宗教方面的教育。母亲对她那压抑的天主教家庭环境很是憎恶,因此在成人后,她完全切断了与教会的联系。而今,死神就在她的眼前,而我却连个信仰的神灵都找不到。我向浩瀚的宇宙祷告,但愿上帝果真存在于这寰宇之中,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听到我的心愿。我不停地祈祷,但心气却一天天衰退下去。这不是因为我找不到上帝,而是因为我倏然间真的找到了他——我意识到,上帝一直都在,但他丝毫没有阻止事情发生以挽救母亲的生命的意图。上帝不是美好希冀的恩赐者,而是一个残酷无情的旁观者。
我是她的女儿,但不仅如此。我是卡伦,是谢莉尔,是利夫,是卡伦·谢莉尔·利夫,是卡伦谢莉尔利夫……在母亲的口中,我的名字与姐姐和弟弟的名字早已混成了一体。她低声轻唤过这名字,大声呼喊过这名字,尖声怒吼过这名字,也轻柔哼唱过这名字。我们是她的心肝儿,是她的伙伴,是她的终点,也是她的起点。我们三人轮流坐在车里她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她会把双手打开一掌距离,问我们:“我爱你们有没有这么多?”“不止这么多。”我们狡黠地笑着答道。“那我爱你们有这么多吗?”她不断问下去,双手分开的距离一次大过一次。但无论她的双臂打开多大的距离,还是没有她给我们的爱多。她给我们的爱太多,已经超越了双手能够比画出的长度。这份爱无以度量,无以容纳。就像《道德经》中所说的“有名,万物之母”一样,她的爱是无时不在的,是无微不至的,也是不加矫饰的。每一天,她都毫无保留地把爱献给我们。
在人生的最后几天中,母亲的病情波动已不像以前那样剧烈,应该说,她的状态一直很低迷。当时,她手腕上总是插着一根导管,导管上连着一个装着液体的透明袋子,缓缓地往她的体内注入吗啡——她已一刻也离不开吗啡了。清醒的时候,她有时会“哎,哎……”地呻吟几声,有时则不胜凄凉地叹一口气。有时,她会看看我,送给我一瞬的慈爱;有时,她则会翻身再次昏睡过去,仿佛我并不存在;有时,母亲醒来会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让我给她拿点儿墨西哥肉卷和苹果酱;有时,她会以为她所深爱的那些动物全都在病房里陪着她,她说:“真见鬼,那匹马差点儿踩到我了。”然后便不满地四处张望,想寻到那匹马的踪迹;有时,她则会用手在空气中轻抚,幻想着我们家的猫正靠着她的大腿卧着。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听到母亲称赞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啊。我并不以这个想法为荣,但我的确渴望得到这样的夸赞,就仿佛我发高烧时,而唯有母亲的夸赞才能为我退烧似的。难抑对这份肯定的渴望,我竟不加掩饰地直接问母亲:“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
“去帮我取药吧。”她说,“告诉他们你是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儿。”
母亲说:“你是,你当然是了。”
正在这时,我们听到医生呼叫母亲的名字:她的药开出来了。
但这并不能满足我。我想要这几个字在母亲的脑海中织结缠绕,然后快马加鞭地传送到我这里。
“你在想什么呢?”我问母亲。这时等候室的扬声器中传来一首歌,是一首没有唱词的旋律,但母亲知道歌词,所以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我低声吟唱起来:“纸玫瑰,纸玫瑰,看似真玫瑰。”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我小时候听过这首歌,在这种境地时听到相同的歌,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料到过。”
我渴望爱,渴望到了火烧火燎的地步。
那是母亲还能活着的时间。
母亲的死降临得很快,但并不突然,像是一缕缓缓燃尽的火焰,由余焰变为烟气,随之又飘散在了空气中。她并没有来得及被这病拖得形容枯槁,在离去之前,她的身形虽然消瘦了些,但还算丰满,还算是一个有生气的女人的体态。她的头发也没有掉光,但由于卧床数周,她的发丝已因受损过度而又黄又枯了。
艾迪坐在我的另一侧,但我不敢去看他。如果我朝他看一眼,我们就都会像薄脆饼干一样彻底地粉碎掉。我想到了我的姐姐卡伦,想到了弟弟利夫,又想起了我的丈夫保罗,还有千里之外的外祖父母和姨妈。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会说些什么呢?他们会如何悲痛欲绝呀?我的祷词变成了“一年,一年,一年……”这两个字在我的胸中,如心跳一般地搏动着。
透过母亲病房里的窗户,我可以看到伟大的苏必利尔湖。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也是最为冰冷的一湾湖泊。想要看到湖景,我不得不侧着脸,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这样才能捕捉到一抹湖光,看到那湖水与地平线连成一片。
“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癌症啊?”母亲向我耳语道,声音却不小。
“这可是湖景房呢!”母亲惊呼着,但她太孱弱了,已经无力起身亲眼去看这片湖了。随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轻轻说,“我这一生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住一间带景致的房间。”
我们来到药房等着拿药,一袭绿衣的我坐在母亲和艾迪之间,头上还顶着那只绿色的蝴蝶结。环视药房,我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光头小男孩坐在一位老人的腿上,一位女士的一只小臂不停地抽搐着,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胳膊,尽力让这抽搐停下来。她等待着,我们也等待着。还有一位一头棕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坐在轮椅上,头戴一顶紫色宽檐帽,手上戴满了钻石戒指。我们三人出神地盯着她,只见一个貌似她丈夫的人和她其他家人向她围过来,她用西班牙语向他们说着些什么。
母亲希望能坐着死去,于是我用能寻来的所有枕头为她搭起了一个靠背。我想把她从医院里带出去,把她安置在一片草地中,让她在那里离开这个世界。我从家里带来一条她用我们的旧衣物亲手缝成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我和母亲来到洗手间,各自将自己反锁在隔间里抽泣起来。我们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悲恸让我们感到孤立无援,而是因为我们的悲恸是如此贴近,仿佛我们已然合二为一了。我感觉到母亲靠在隔间的门上,用双手一次一次地捶打着那扇门,整个洗手间的所有隔板都随之颤动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们从隔间里走出来,一边洗脸洗手,一边从亮得刺眼的镜子中看着彼此。
“把这东西拿开!”她粗蛮地咆哮着,就像一个游泳的人一样一脚把被子蹬开了。
作为回答,医生拿出一支钢笔,直立在水槽的边上,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水槽边缘。“这支笔就是你接受放疗后的脊椎,”他说,“轻轻一颤,它就可能像薄脆饼干一样粉碎。”
我凝望着母亲。窗外,阳光洒在人行道和积雪结成的冰面上。那天是圣帕特里克节,护士们为母亲送来了一块绿色的方形果冻,放在她身旁的桌上。<a id="jzyy_1_42" href="#jz_1_42"><sup>(1)</sup></a>随着母亲的动作,这块果冻也跟着震颤着。这是母亲人生中最后一个完整的日子了。这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目光呆滞,似睡非睡,时而神志清醒,时而陷入幻觉。
“我还能骑马吗?”母亲向医生问道。她坐在那儿,双手紧攥在一起,两只脚踝也勾在一起,就像把自己铐了起来一样。
虽然不情愿,但那晚我还是离开了母亲。护士和医生们告诉我和艾迪:“已经到时候了。”我总以为癌症患者会在人世上弥留一段时间,因而我以为他们的意思是说,母亲尚有几周的时间可活。卡伦和保罗说好第二天早晨要从明尼阿波利斯开车赶来,外祖父母也说好几天之后要从亚拉巴马州来探病,而利夫仍是杳无音信。艾迪和我打电话联系了利夫的朋友和朋友的家长,让他们给利夫捎话,恳请他能打个电话过来,但他仍然没有打过电话。于是,我决心离开医院一个晚上,找到利夫,把他带回医院来,好让这事儿有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