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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一直沿着靠近河岸很近的地方行驶,随后穿过了新罕布什尔州,我能看到远处陡峭的旺塔斯蒂凯山峰斜坡向我这里逐渐逼近,那片山峰集聚了很多奇异又古老的神话故事。随后,我的左侧出现了市区的街道,右侧的河流里出现了一个葱绿的小岛。人们纷纷起身,向车门处涌去,于是我也站起来跟上了他们。走下车门,我向上看去,看到了布拉特尔伯勒火车站里停靠的一排排长长的列车。

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今夜仍然没有月亮。而且,月亮已经过了满月时节,开始逐渐亏缺了。如果我不知道它们会在电缆修好的同一时间再次将它切断,那我肯定会给房子街上的线缆通上电,再配上一个大探照灯来替代月亮吓退那些生物。

我观察了一会儿停在火车站门口的那一排正在等人的汽车,心中犹豫着,不知道到底哪一辆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车。然而,就在我找到埃克利的汽车之前,我的身份就已经先被别人发现了。不过显然这个认出我的男人并不是埃克利本人,他向我走过来,一边伸出手迎接我,一边用成熟稳重的语气询问我是否就是来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我判断他不是埃克利,原因是他跟我之前收到的照片上的人毫无相似之处。照片上的埃克利蓄着胡须、头发灰白,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年轻得多,穿着打扮都很时髦,像个城里人,而且仅仅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更像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养的说话声却让我有一种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令我有些心神不宁,却又没办法回忆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星期二

于是我便询问起他的身份,他解释说自己是埃克利的一个朋友,代表东道主埃克利从汤森镇赶来接待我。他说埃克利突然患上了某种哮喘方面的疾病,觉得自己不适合暴露在户外的空气里进行一趟长途旅行。不过幸好埃克利的病情并不严重,因此不会对我的拜访计划产生什么影响。这个男人向我介绍他自己的名字叫诺伊斯,我也不清楚这位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到底了解多少,不过他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向我暗示着,他只是一个对整件事情知之甚少的圈外人。我突然之间想到,埃克利曾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居然还能找到这样一个随时都能帮上忙的朋友,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诧异。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点疑惑而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是径直钻进了他指给我的那辆汽车里。根据埃克利之前在信中的描述,我原本想象着他的福特车会是那种老式的小型汽车,没想到是一辆外观清洁干净、款式新潮的大车,也就是说,这辆车显然是诺伊斯的。汽车前面挂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牌照上面还有当年那个十分好笑的“神圣鳕鱼”标志。因此我猜测,这位诺伊斯先生只是在夏季短暂居在汤森镇而已。

然而,以上这封信这并不是埃克利在收到我的鼓励信件之前寄出的唯一一封信。第二天,也就是9月6日,早晨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他寄来的另一封信。他在信纸上写下的字迹潦草得跟发疯了一般,看完这封信之后,我整个人都泄了气,同时也陷入了彻底的困惑和迷茫之中,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同上次一样的方式,按照我的记忆尽可能如实地在这里引述这封信的内容。

我在车里坐稳之后,诺伊斯也爬了进车里,坐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然后立即发动了汽车。我很庆幸他并没有对我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让我不想跟他进行过多地交流。我们顺着车道平稳地爬上一个斜坡,随后向右转进入了主干道。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小镇,让小镇看起来非常迷人。它就跟我少年记忆里的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古老小镇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慵懒地打着盹。那里的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错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它们构成的轮廓里有某些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让我产生了对古老祖先的怀旧之情。我甚至可以说,自己正站在一片区域的入口,这个区域仿佛被施了魔法,在漫长的时光里层层堆积,并且没有遭到外界丝毫的破坏。在这里,古老而奇怪的东西得以生长和长存,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从未被打扰过。

埃克利急笔

就在我们的汽车经过并驶离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我心中那种拘束与不安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因为在这片群山林立的乡野之地里,存在着某些模糊的征兆——这里到处都是高耸着的、凶险的、令人感到压迫感的花岗岩陡坡,上面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树木,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隐晦的秘密,以及某些自远古时期存活至今的生物,而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对人类的到访充满敌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沿着一条又宽又浅的河流行驶,这条河流是从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脉中流淌下来汇聚而成的。当诺伊斯先生说这就是西河时,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因为我回想起来,以前在报纸上报道过的沸沸扬扬的大新闻,也就是在那次洪水事件爆发之后,人们发现了大量长得像螃蟹一样的病态的生物,其中有一只生物的尸体就是漂浮在这条西河上,并被人们发现。

对于你刚收到的上一封信而言,这是一封令人沮丧的附言。昨晚阴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也没有任何一丝月光能够穿透浓密的云层照射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糟糕透了,虽然我们俩都曾有过侥幸地逃过此劫的想法,但是我感觉自己的死期还是越来越近了。午夜过后,我听到有些东西降落在了我的屋顶上,我养的所有看门犬都冲了出去,查看那到底是什么。随后我就听到了那些生物在房子附近猛扑、到处乱窜,还有一只试图从低矮的侧房跳上屋顶。那上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我听到一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恐怖的嗡嗡声,紧接着又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是在同时,有好几颗子弹打穿窗户,险些打中我。我认为那些生物组建的大队人马一定是趁着看门犬被屋顶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接近了房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屋顶上了,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猜,恐怕那些生物一直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控制自己身上那能够在宇宙空间里飞行的翅膀。我熄灭了屋子里的灯,然后利用几扇窗户当作射击孔,把步枪架在窗户上,向上方倾斜着扫射了一圈,估摸着子弹射击的高度应该刚好不会打中看门犬。扫射之后,它们当晚对我的袭击似乎是结束了。早上我出门,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大摊血迹,血迹旁边还有几摊绿色而且黏稠的东西,那东西的气味是我所闻过的最糟糕的味道了。我又爬到屋顶去观察上面的情况,并在那里发现了更多的绿色黏稠液体。一共有五只看门犬被杀死了,它们不只是被袭击者杀害的,其中有一只很可能是我误杀的,我可能是瞄准得太低而击中了其中的一只,因为尸体的后背上中了一枪。现在,我正在修理经过一夜枪战后破损的窗户,并准备再去一趟布拉特尔伯勒购买更多的看门犬。我想那个养狗场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过一阵子我会再给你写信的。我估计自己会在一或两周之后准备好搬家,虽然一想到要搬家的事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渐渐地我们周围的乡村景象变得更加原生和荒芜起来。我看到那些从遥远的过去遗留下来的古桥,令人生畏地悬架在山峰之间;沿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与之平行的铁路轨道,几乎已经被废弃了,上面似乎正散发着某种隐约可见的荒凉气息;我还看到很多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河谷的周围耸立起巨大的悬崖峭壁,那些鳞次栉比的山峰上面郁郁葱葱,树丛掩映之下是灰白色的朴实无华的花岗岩,一种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原始花岗岩;山峰之间还有许多峡谷,从这些峡谷之间奔涌出很多不羁的湍流,这些湍流又汇聚到了河里,因此这条河流便承载了那些掩藏在这万千群山之中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路上时不时会有很多狭窄的岔路出现,但是都很隐蔽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它们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实的大片森林中硬挤出来的一条小路。或许这些大片的森林中的古老树木上面,就隐匿潜伏着许多自然界的神灵。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不由得想起埃克利曾经在信中提到过,他就是驾驶着汽车沿着这条路行驶时,遭到了他无法看清楚的神秘力量的骚扰。此时此刻我感同身受,毫不怀疑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亲爱的威尔马斯:

很快,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便抵达了努凡这个古雅又精致的小镇。人类曾经凭借着无情的征服与彻底的占有,将现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范围明确地据为己有,而这座努凡小镇便是我们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在这之后,我们便舍弃了一切对于眼前的、有形的以及时间所能及的事物的依赖,进入了一片寂静而又不真实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条如缎带一般的狭窄小路,以一种仿佛是有知觉的、有意图的任性多变在无人居住的葱郁山丘和几近荒芜的空旷河谷间起起伏伏,蜿蜒曲折。除了我们乘坐的汽车发出的声响之外,我的耳朵里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是那些从幽暗森林里的无数隐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发出的潺潺水声。

星期一

那些低矮的、半球形的山丘之间的紧密又狭窄的空间现在变得着实吓人,让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它们的山势甚至比我根据传闻想象出的情形更加陡峭与险峻,同时也与那个我们所知的平凡的客观世界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些人迹罕至的浓郁密林绵延在无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隐匿着一些怪异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我觉得就连这些群山所组成的轮廓也都暗含了某些早在亘古以前就已被遗忘的奇特意义,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族留下的象形文字符号,而这个种族的往日光辉如今只存在于我们极少数的梦境深处。所有关于过去世界的传说,以及所有亨利·埃克利寄给我的信件和物品里提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中,将此时此刻越来越强烈的紧张和危险气氛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我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怪事突然一起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超过了我对于那些奇怪的科学研究的热情。

这封信是8月28日寄到我这里来的,我尽快给他写了回信并寄给他,信中我尽我所能地鼓励和支持了他的想法。显然,我对他的鼓励还是起了作用的,因为我发现,当他回信确认收到我的消息时,不像以前那样过多叙述自己的担忧和害怕的情绪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太乐观,并且在信中告诉我,他认为最近一段时间那些生物没有来骚扰他,只是因为满月时节的明亮月光把它们给吓退了。他还祈祷着这段时间的夜晚不要出现太多乌云密布的情况,并且含糊地表达,当月亮开始亏缺时,他便会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于是我又写了一封洋溢着鼓励和肯定的信给他,想让他坚定自己的想法。九月五日,我收到了一封埃克利的信,但是从信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不是针对我上一封鼓励他的信而写的,而是继上一封信后紧接着寄来的。面对现在这封信,我再也写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回应了。鉴于这封信的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它的全文完整地引述下来为好,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回忆那份令人极其不安的手稿,然后记录下来。它的内容大体如下:

我的向导诺伊斯先生肯定是已经留意到了我心神不宁的情绪,因为原本他只是偶尔开心地跟我聊聊沿途的景色,现在随着公路变得越来越荒芜、越来越不规则,我们的汽车也得减速通过颠簸的路段,他的言语也逐渐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跟我说起乡间野外的美丽与神秘,并且在言谈间也向我透露了他对埃克利进行的民俗学说研究也有所了解。他礼貌地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通过这些问题可以明显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进行某些科学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带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资料,然而他对埃克利最后所触及到的那些深奥而可畏的知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称赞或是欣赏的情感。

看完这封信,我立刻回复了他,在信中我再次提到了向他提供帮助的建议,并告诉他我希望能亲自拜访他,并且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他所面临的可怕险境。他给我寄来了回信,这一次,跟过去模棱两可、容易让我猜想的态度不同,他对我的提议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反感。不过他也向我再次表达了自己想要再拖延一阵子的想法,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并慢慢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最终离开这个被自己几乎是病态地珍爱着的故乡。人们一直都在用怀疑与轻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猜想,所以他最好还是不要引发村子里的骚动,安安静静地离开那里,免得让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怀疑他的精神是否健全。他自己也承认,这样不正常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但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离开自己的家乡。

诺伊斯先生的举止表现得非常令人愉悦,也很正常得体,体现出了一个城里人的素养。我本该因为他的表现而逐渐平静下来,打消心底的疑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沿着蜿蜒颠簸的公路,穿过散布着山丘与密林的陌生荒野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反而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有时候,诺伊斯似乎是在试探我,好像是想弄清楚我对这片土地上的可怕秘密到底了解多少。而且随着他每次跟我多说一句话,我都感到他说话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模糊的、带有挑逗性的、又令人困惑的感觉,所谓的“熟悉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一些。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健康正常而且显得很有教养,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或者说健康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我总会把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某些已经被我遗忘的梦魇联系到一起,而且我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认出了这种熟悉感,很可能会因此变得疯狂。倘若此时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好的理由让我继续这趟旅行,那我很可能就会就此打住,掉头回家了。事实上,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因为我还记得,等我坚持着抵达目的地之后,就可以与埃克利本人展开一场冷静又科学的讨论了,而这样的讨论一定能够对我稳定心神、重新振作起来大有裨益。

埃克利还告诉我,又有更多的看门犬相继死去,因此他不得不再去买一些回来补充。而且,现在每到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和袭击者们都会展开枪战,枪战已经成了无月夜里的家常便饭,因此他还得补充一些枪械。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能在道路与农场后方的区域里发现大量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布朗的脚印,以及至少一两个穿了鞋的人类的脚印。埃克利向我承认,事态确实已经发展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因此他打算不久之后或许该搬去加利福尼亚州跟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到时候不管能不能将这座老房子卖出去,他都顾不得了。但是,毕竟这座老房子是他唯一真正认为是自己家园的地方,难以割舍,想要离开绝非易事。因此他需要想方设法再在这里待得更久一些,他心想,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吓跑那些入侵者,尤其是如果他能公开表示放弃所有努力,不再进一步去刺探那些生物的秘密的话。

此外,当我们驾车神奇般地在起伏不定的崇山峻岭中穿梭时,我仿佛感到这片土地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还透着一股异常的令人镇静的宇宙之美。时间似乎都迷失在了我们身后的迷宫里。在我们的周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花海,犹如仙境一般,微风拂过,花海如同波浪般绵延起伏,那些存在于逝去岁月里的美好与可爱也一同重现在了这片美景里:盛开在秋季的色彩艳丽的花朵,镶嵌在古老的树林和纯净的草场边缘;在远处辽阔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农庄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间,若隐若现地匍匐在那散布着野蔷薇花和葱郁草甸的垂直断崖下方。甚至就连太阳的光线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超凡的魅力,就好像有某些与众不同的氛围或蒸气覆盖在整个地区的上空。除了偶尔能在早期意大利艺术家们的作品背景中看到之外,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神奇的景象。索多玛与莱昂纳多的画作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但只是通过远距离表现出的场景,而且是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的拱顶上。而现在,我们就亲身置身于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卷中,而且我似乎感到,身边这些奇妙的魔法是我生来就知晓的,甚至是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虽然我曾经一直在徒劳地苦苦寻觅。

然而事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起来。我写信回复了埃克利的电报,但不久之后,埃克利便寄来了一封笔迹潦草的短信,信中告诉我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不仅没有收到我向他提议的那封信,更是从来没有向我拍过任何电报,更别提那封电报的内容很明显是对我的回复了。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埃克利急忙赶往贝洛斯福尔斯,在那里进行了一些仓促的调查工作,最后发现这封电报是由一个沙色头发的怪人发送的,那个人说话的嗓音很厚重,还带有古怪的嗡嗡声,但除了这些信息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了。邮局的工作人员向埃克利展示了那个怪人用铅笔潦草写下的电报原稿,但是埃克利根本没有见过那上面的字迹,那个人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电报的上埃克利的署名被写错了,把“A—K—E—L—E—Y”拼写成了“A—K—E—L—Y”,漏写了第二个字母“E”。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把这件事情与那些生物联想到一起,尽管危险已经愈发明显了,埃克利还是那么淡定地向我描述发生的一切。

我们的车爬上一个大陡坡的顶端,并在那里旋转了一个钝角,然后就突然停了下来。在我的左边,是一片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路边,草坪和路以一排刷成白色的石头为明显的边界。草坪里还矗立着一栋白色的、两层半高的房子,其庞大程度不同于一般的房子,还为整个地区增添了几分雅致。在房子的右侧后方还有一些毗邻的、以拱廊相连的建筑物,包括谷仓、棚子和风车之类的东西。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曾经出现在埃克利寄给我的照片里,所以当我看到路边用马口铁铸成的邮箱上刻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时,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在房子的后方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的平坦的沼泽地。在这片沼泽地的后面,有一面陡峭山坡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森林,山坡的尽头是参差不齐的、植被茂密的山顶。这个山顶我认识,就是黑山的峰顶,由此可以推测我们现在已经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了。

亨利·艾克利

我正打算打开车门下车去取自己的小行李箱,诺伊斯让我稍等一会儿,他要先进去跟埃克利说一声我来了。然后他还补充说,他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的时间了。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我还是决定先从车里出来,伸伸胳膊和腿脚,放松一下,因为等我见到埃克利之后,会跟他坐着进行一场长时间的讨论。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中描述过的他遭到围攻的现场,信中提到的可怕场景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因此,我的焦虑和紧张的情绪再度达到了极点。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跟那些外来生物和禁区世界扯上关系,我就对接下来的谈话怕得要命。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什么都不能做。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否则会给我们双方都带来伤害。等我解释。

通常来说,与那些全然怪异的事物产生紧密的联系是令人感到恐惧而非激动的。更别说我已经联想到埃克利正是在这一小段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发现了那些可怕生物的踪迹,而且在经历过那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之后,埃克利还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绿色脓水。想到这里,我更是高兴不起来了。而且不经意间,我还留意到周围似乎连一条埃克利的看门犬都没有。难道他在与那些外来生物和解之后,就立即将所有的看门犬都卖掉了吗?如果换作是我,我可不会像埃克利那样,对那些生物承诺的和平相处那么有信心,也不会相信埃克利最后那封奇怪的信里提到的和平条约会有多么真诚和深厚。毕竟埃克利只是个简单朴素的、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人。或许,在这场新的联盟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某些隐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凶险的暗流呢?

看完这封信,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科学研究的态度迅速变为个人亲身感受到的惊恐和焦虑。我不禁为独自居住在偏远农场里的埃克利感到担心,同时也有点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因为毕竟我现在已经与那些发生在群山里的怪事脱离不了关系了。那些生物的活动范围在不断扩张。我在心里想,它们会将我卷入那些恐怖的事件中去,甚至将我完全吞噬吗?我立即给埃克利写了回信,并在信里敦促他去寻求帮助,并且暗示他,如果他不愿意寻求外界的帮助,那么我就会自行采取行动。我还在信中提到,尽管我知道他不愿意将我牵扯进来,但是我仍然愿意亲自前往佛蒙特州,并协助他向有关当局解释当前的情况。然而,我收到的回复仅仅是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上面写道:

伴随着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满是尘土的路面,那上面曾经承载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很干燥,不规则的路面上留下了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痕迹。尽管这片荒芜的地区本应该没有什么人来,可现在我却看到路面上遍布着车辙。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好奇心,开始默默地回忆和勾画那些不规则的痕迹的大体轮廓,同时努力地抑制住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及其暗示的、不断涌现出的可怕幻象。在周围如葬礼般寂静的气氛里,在远方的溪流里隐约传来的含混不清又微妙的流水声中,层层叠叠的葱翠山峰和覆盖着黑色密林的断崖险境间,扼住了狭窄的地平线,弥漫着某些令人感到威胁和不安的气息。

8月15日那天,我又收到一封埃克利寄来的信,信中他的语气颇为慌乱,也让我感到很不安。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埃克利能够暂时把自己孤僻寡言的行事风格放到一边,转而寻求法律的援助。他告诉我,在8月12日晚上到13日早上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的农庄外面子弹横飞,13日早晨,他发现自己那十二只看门犬中的三只已经中弹死去了。此外,路上还有大量爪印和脚印,其中还包括沃尔特·布朗留下的足迹。埃克利曾打电话到布拉特尔伯勒,想要再买更多的看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电话线就被掐断了。随后,埃克利便只好亲自驾驶汽车去了一趟布拉特尔伯勒,并在那里了解到电话线被掐断的原因。线路工人们在穿越努凡北部荒凉群山的密林里发现,主要的电话线缆在那里被割断了,并且作案手法熟练。他还告诉我,他在布拉特尔伯勒新买了四只强壮的猎犬,还为自己的大口径连发步枪买了几箱弹药,打算开车一并带回家。这封信是他在布拉特尔伯勒的邮局里写的,在没有任何延误的情况下,很顺利地就到了我的手上。

这时一幅景象迅速地进入了我的意识中,令那些模糊不清的威胁和不断涌现的幻象似乎变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来。我刚才说过,我怀着一丝模糊又悠闲的好奇心去打量着路上留下的各种各样的痕迹。但是突然之间,这种好奇心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晕厥的恐惧感扼杀了。因为,尽管那些尘土中的痕迹大多都很混乱,并且重叠在一起,不太可能吸引我那不经意的扫视,但我那焦虑不安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细节,比如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地方。同时我也绝望而又确定无疑地认出了这些细节所蕴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来的柯达照片后,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凝视照片里那些属于外来者的爪印。啊,我说的绝不是空话。我对那些生物留下的令人嫌恶的痕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从爪印那模糊不清的方向也能看出,这绝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所能够制造出的恐怖。我绝不会在心中留存任何的宽容,允许自己有机会认错那些生物的爪印。客观地说,在我的眼前,的的确确存在着至少三处爪印,而且,留下的时间正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爪印跟那些从埃克利的家中进进出出、数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类脚印混在一起,却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是那些活生生的来自犹格斯的真菌类生物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踪迹。

可怜的埃克利用颤抖着的手写下了一封手稿,信中他告诉我,那些神秘的外来生物已经对他开始了新一轮的逼近,而且这次的决心更加坚定。在每一个没有月亮或者月光暗淡的夜晚,埃克利家的看门警犬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甚至连埃克利在大白天开车经过一些僻静的小路时,那些生物都试图对他发动袭击。8月2日,埃克利驾驶自己的汽车回到自己的村庄,就在高速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他发现了一截树干横在路中间,同时,陪在他身边的两只大型犬开始疯狂地咆哮,这让他意识到附近肯定潜伏着某些东西。如果当时那两条大型犬没有陪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呢?埃克利连想都不敢去想。自那之后,他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出门,都会带至少两只忠诚又强壮的看门犬陪着自己。紧接着,在8月5日和6日,埃克利又经历了几次公路袭击事件,有一次甚至有人试图向他开枪,还好子弹只是擦过了他的车。当时车上的看门犬不停地咆哮,意味着对面的丛林中一定藏着某些邪恶的东西。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抑制住了内心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因为,假设我真的相信埃克利信里所说的情况,那么肯定还会发生更多我预想不到的事情。而且埃克利曾经在信中告诉过我,他已经与那些生物达成了和解。由此说来,如果有一部分生物来到埃克利的房子拜访他,就不能说是不正常的事情了。只是,我的恐惧感还是比这些自我安慰更加强烈。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能有人在第一次见到这些来自外空深渊的活生生的生物留下的爪印时,还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吗?就在这时,我看到诺伊斯推开了门,快步向我走来。我想,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恐慌,因为我觉得这位亲切友好的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对禁区世界进行最深刻又最惊人的调查和研究。

IV

诺伊斯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告诉我,埃克利得知我来的消息很高兴,现在正在准备见我,不过他得了突发性哮喘病,跟我沟通起来会比较吃力,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一两天里无法胜任一个称职的东道主。哮喘病发作的时候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总是伴随着令他虚弱的高烧和全身无力的症状。当这些症状持续发作时,他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吃不消,因此他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并且走动时也非常笨拙和虚弱。他的脚和脚踝也肿胀得很厉害,所以他只得将它们包扎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患上痛风的老守卫一样。埃克利今天的状况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过他仍然很渴望跟我进行交谈。我可以去前厅左手边的书房里找他,不过那里面的窗帘全都拉上了,因为他在生病期间不能接触阳光,他的眼睛现在对光线非常敏感。

然而不幸的是,我不得不说,最后这些努力和调查都无疾而终。的确有人曾经注意到,6月18日下午的早些时候,那个有着奇怪嗓音的男子曾于出现在基恩火车站附近,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男人跟他一伙,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但是目击者对那两个人一无所知,在那天之前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事发之后就更没有再遇到了。而且根据目前的调查显示,那两个人都没有去过电报局,也没有在电报局收发过任何信息。同时铁路局方面也查不到任何关于那块黑色石头被寄送到5508号列车的信息。埃克利当然也跟我一起加入了调查的行列,他甚至还亲自去了基恩火车站,向火车站附近的人们询问当天的事情。不过埃克利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相比于我而言,更有点儿宿命论。他似乎认为包裹丢失的事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不祥预兆。也就是说,他对重新找到石头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告诉我,那些隐匿在群山里的外来生物和它们在人类中选中的代理人,毫无疑问都会某种催眠书或者是心灵感应术。在一封信中他还暗示说,他甚至感觉那块石头已经不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之上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包裹丢失的事件感到相当愤怒。因为我觉得如果包裹没有丢失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一丝机会,能从那些古老又模糊不清的象形文字中发现一些深奥的、令人惊异的东西,可是现在连这个机会也被切断了。倘若不是埃克利在这一事件之后紧接着又寄来一系列信件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恐怕这件事会在我心中反复想起,次次戳痛我的心,让我感到愤怒,无法释怀。埃克利在随后寄来的急信里告诉我,他发现整个群山里的恐怖情形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一消息立即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诺伊斯向我转达了这些信息之后,就跟我道别了,然后坐进他的汽车开向了北方,而我也开始慢慢走向埃克利的房子。诺伊斯走的时候,房门是半开着的。我没有径直走进去,而是在距离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将周边的情况仔细观察了一番,试图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如此模糊又古怪的感觉。库房和谷仓看起来相当整洁、其貌不扬,并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辆破旧的老福特车就停在那间宽敞的、没有上锁的库房里。就在这时,我终于找到了一直让我感到古怪的原因了。那就是这周围彻底的寂静。通常来说,一个农场里最起码会养各种各样的家畜,那么这些家畜就应该发出一些噪音,但是在这里,我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埃克利养的那些母鸡和猪都去哪儿了?埃克利曾经在信里提到过,他还养了几头奶牛,或许那几头奶牛是放出去吃草了吧,而那些看门犬也可能已经被卖掉了。然而,我竟然连一丁点儿母鸡发出的咯咯声和猪发出的咕噜声也没听到,这就真的有些不太正常了。

得到这些消息的当天晚上,我去警方那里得到了那名员工的名字和住址,并且立即亲自去波士顿上门拜访了他。他是个性格直率、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我也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描述过的情况之外,他再也讲不出更多具体的细节了。而且奇怪的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认出那个跟他发生争执的奇怪的乡下人。在我意识到他已经不能向我提供更多信息之后,我立即回到了阿卡姆的家中,坐到桌子跟前开始写信,分别给埃克利、快递代理局、波士顿警察局以及基恩火车站的负责人各写了一封,直到凌晨才写完。我在信中告诉各方,我意识到这个有着奇怪声音,并且对那位年轻员工施加了古怪影响的男人在整场离奇不祥的包裹丢失事件中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希望基恩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够配合我调取电报局的信息记录,从而发现更多有利于让我们了解那个男人的信息,以及了解他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开始向那个年轻职员开始询问的。

我没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断地走进了半开着的房门,并在进去之后把房门关上了。这个动作让我产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效应。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房子里的时候,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底里渴望着能马上逃离这里。倒不是因为房子里面看起来非常凶险不祥,恰恰相反,我觉得眼前这条优雅的殖民时代晚期风格的走廊建造得相当有品位,也非常欣赏它的设计者表现出的品位和修养。真正促使我产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细微的、难以琢磨的东西。或许,这种东西就是我闻到的某种古怪的气味。但是同时我心里也清楚,即便古老的农庄保养得再好,有点发霉的古怪味道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个员工还告诉我,那个土里土气的男人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表现得十分激动,坚持说列车上有一个很沉的盒子是他的,然而他既不是该趟列车上的人,也不是列车公司通讯录里的登记在册人员。他的嗓音非常古怪,是一种很厚重又低沉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嗡嗡声。而且在听到他的说话声之后,那名员工突然感到一阵极其反常的头晕目眩,并且变得昏昏欲睡。这位员工甚至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次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不过他记得,直到火车开动要驶离站台的时候,他才开始逐渐清醒过来。波士顿快递代理局的其他工作人员还告诉我,这位员工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了,大家都对他的背景和为人十分了解,都觉得他是个非常诚实可靠的人。

VII

我不得不说,波士顿警方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值得赞扬的。因为就在我报案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向我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并且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了事情经过后的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电话。根据搭乘5508号火车的铁路快递员回忆,那天似乎的确有一件蹊跷的事情发生,并且可能与我丢失的包裹密切相关。就在列车到达波士顿北站的前一天,下午一点钟左右的时候,当时列车停靠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基恩站,这位员工与一个说话声音十分奇怪的男人发生了一起争执。那个男人十分瘦弱,说话声音沙哑,衣着打扮土气,像个乡下人。

我不想被这些阴暗的疑虑压倒,于是去努力回忆诺伊斯走之前嘱咐我的话,并且推开了我左手边那扇装着六块镶板与黄铜门闩的白色大门。进门之前我就想到里面的光线会比较暗,但是门后的房间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黑暗。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留意到刚才闻到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了。同时,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某种微弱的像是幻觉一般的旋律或是颤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紧闭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亮,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我隐约看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听到了一阵带有歉意的咳嗽声或者是低声说话的声音。我的注意力立即随着这些声音转移到了房间远处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安乐椅。在那片深邃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和一双手,都反着白色的光。他似乎在试图张嘴跟我说话,于是我立刻走上前去跟他问好。虽然光线很暗,但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埃克利本人,也就是邀请我进行这趟旅行的东道主。我曾反复仔细地观察过柯达照片里的埃克利,我认得他那张目光坚定又饱经风霜的脸,还有脸上参差不齐的灰白色的胡须,我绝不会认错的。

6月18日是一个周三,那天早晨,我接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在这封电报中,埃克利告诉我那块黑色石头已经在寄给我的路上了,他选择了之前沟通过的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由5508号列车负责运输。列车于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标准时间)离开贝洛斯福尔斯火车站,并于当天下午的四点十二分抵达波士顿北站。这样就可以大体推算出包裹最晚应该会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抵达阿卡姆。因此,整个星期四的上午,我都在等这件包裹。但中午的时候,那块黑色的石头还没有出现。于是,我给快递局打了个电话,却被告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寄运给我的货物。我逐渐开始感到惊慌,并且立刻给波士顿北站的快递代理局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当得知我的货物根本没有出现在火车站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并没有感到太意外。5508号火车前一天抵站时仅仅晚点了三十五分钟,但是列车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给我的包裹。不过,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向我保证会对此事展开调查。当天晚上,我连夜写了封信寄给埃克利,向他大致描述了事件的经过,然后才睡去。

但是当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他时,我的心情却变得很复杂,掺进了焦虑和悲伤的情绪。因为我从埃克利的脸上能看出他病得很重,他的面部紧绷着、十分僵硬、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盯着我。但是我知道,在这副面目之下,一定还隐藏着除了哮喘病之外的问题。我也想到,前一段时间他经历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那些事件制造出的紧张情绪肯定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健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击垮任何一个普通人吗?即使是比这个怀着大无畏的精神进行禁区世界研究的科学家更加年轻的人,恐怕也难逃崩溃的厄运吧。我想埃克利恐怕是在这种过度紧张和全面崩溃的状态里待了太久,以至于突然降临的和解和安慰来得太迟了,已经无法将他从这种状态中解救出来了。他骨瘦如柴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毫无生气、十分可怜。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晨袍,并且用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是兜帽之类的东西遮住了头顶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就在6月的第二个星期里,又发生了一起丢失信件的事件——我寄出的另一封信又失踪了。埃克利一直等不到我的信,便给我寄来了的一封语气焦虑的信件询问,我才知道信寄丢了。自那次丢信事件之后,他叮嘱我不要再把信件寄到汤森镇去,而是将邮寄地址改为布拉特尔伯勒的存局候领处,等待他亲自去取。他说,无论信件到达的多么频繁,他都愿意开着自己的汽车,或者乘坐长途公共客车线(这条线路就在最近取代了铁路支线提供的慢车客运业务)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亲自取信。我能够感受到埃克利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开始条分缕析地在信中描述那些令他感到害怕的细节,例如他家的看门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会咆哮得愈发频繁,以及清晨来临时,他又会在自家农庄庭院后方的小路和泥地里发现刚刚留下的爪印。还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真的看到了一大排爪印,看上去是一大队生物留下的。这排爪印的正对面是一排由看门犬留下来的、同样密密麻麻又坚定有力的脚印,很显然它们当时形成了对峙的场面。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还寄给我一张让我看了感到非常不安和憎恶的柯达照片。他在信中说,就在他发现那些爪印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家的看门犬狂吠了一整夜。

这时,我注意到他正在尝试跟我说话,而说话的方式正是刚才跟我打招呼时发出的那种干咳般的低语。一开始那种低语的声音很难捕捉,因为他那一簇灰白色的胡子掩盖住了嘴唇发声的动作,另外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也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安。但是在我集中注意力去听这种声音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很快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说话的口音绝不是出自一个乡下人之口,甚至言语之间的字斟句酌也很得体,至少要比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往来信件所预期的情况要好得多。“我猜您就是威尔马斯先生吧?请原谅,我现在不能起身迎接你。诺伊斯先生一定已经告诉你了,我病得很重,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让你按照原计划来到我这里。正如我在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所写的那样,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告诉你了,等明天我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会一一讲给你听。我们之间保持通信这么久,今天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当然,你也把那些东西一并带来了吧?包括柯达相片和那张蜡盘唱片?诺伊斯刚才把你的小行李箱放在大厅里了,我猜你已经看到了。恐怕今晚你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的房间在楼上,就是这间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楼梯的尽头找到浴室,浴室的门是开着的。餐厅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食物,你从右手边的门穿过去就到了,你想什么时候去餐厅吃东西都可以。明天我或许能尽好一个主人的职责,但是现在我浑身虚弱无力。

另一方面,我们还在继续讨论那块黑色的石头,并试图选择一个最妥当的方法,将它运送到阿卡姆。因为埃克利认为,如果让我去拜访他进行这些噩梦般的研究的地方,是极不明智的做法。出于某种原因,埃克利一直都不敢去信任任何一种普通的或者是人们正常会选择的运输路线。经过了一番考虑,最后,他决定亲自带着那块石头穿过乡村前往贝洛斯福尔斯,到了那里之后,再将那块石头装上火车,通过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运输,途径基恩、温琴登以及菲奇堡等地,最终到达我这里。尽管这个方案会让他不得不独自一人驾车,经过一些比平常驶往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要干线更加可怕的地段,例如更加偏僻的乡间小路和密林遍布的山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埃克利告诉我,上次给我邮寄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时候,他曾注意到有一个男人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的邮件收发处附近徘徊,并且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举止让埃克利觉得颇为不安。他还注意到,那个男人似乎非常焦虑,甚至都不能跟邮局的工作人员好好交流。紧接着,那个男人便搭上了托运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火车。经历了这些让他不安的事情之后,埃克利向我坦白,在他收到我的回信,明确得知我已经顺利收到了蜡盘唱片和播放机之前,他一直都不能完完全全地安下心来。

“在我这里你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带着自己的行李箱上楼之前,可以先把那些信、柯达照片以及蜡盘唱片拿出来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明天我们将在这里一起讨论这些东西。你也可以看到,我的留声机就放在那个角落里。

然后,我又挣扎着反复听了很多遍那张令我目瞪口呆的蜡盘唱片,并且对照着埃克利信件中的注释,竭尽全力地分析其中的内容,并写下自己的想法。如果现在让我把我们得出的所有结论都说出来,那将是一件既令人惶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们达成一致的观点,那就是我们两人都认为,我们发现了一条可信的线索,或许可以通过这条线索探寻到某些神秘又原始的人类宗教,以及这些宗教所奉行的某些最令人厌恶的最原始的习俗。我们很容易就发现,这些隐匿的外来生物似乎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结成了某种古老又精心安排的同盟关系。然而,我们还不知道这种同盟关系延伸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同盟目前的状况和先前时期的状况相比产生了什么变化,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实际的办法和线索进行推测,顶多就是为我们留下了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进行各种恐怖的胡思乱想和猜测。似乎在人类与那些难以名状的无尽虚空之间,曾经在某些明确的时代里,建立起了某种可怕的、古老的联系。这就意味着,那些发生在我们地球上的亵渎神明的事件,或许是从那颗围绕在太阳系边缘、暗淡无光的犹格斯星上传来的。但是从我们目前发现的情况来看,犹格斯或许只不过是某个恐怖的星际种族的前哨,它们真正的源头还在更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认为的时空连续统一体和人类已知的最远的宇宙之外。

“不必了,谢谢你,你帮不了我什么。哮喘病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晚上之前你安安静静地回到这里来,我们或许能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你的房间休息。我就在这儿休息,或许会整晚都睡在这里,我平时也经常直接睡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我就会好很多了,就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急需我们研究的东西了。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要面对的事物有着绝对惊人的属性。对于我们来说,以及对于这地球上的极少一部分人来说,时间与空间的深渊最终将在我们面前展开,这些知识将超越人类任何科学或哲学的概念范围。

©Les Edwards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某些物体和力量能比光速运动得更快。通过某些合适的协助,我就可以在时间中任意穿梭,回到过去或者去向未来,从而真实地目睹和感受地球遥远的远古时代和未来的新纪元。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些生物将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它们能够对任何一个生命有机体的思想和身体做任何它们想做的事情!我非常期待着能够去访问其他的行星,甚至是别的恒星和星系。我访问的第一颗星球将是犹格斯星,它是离我们的地球最近的一个生命世界,而且上面全是那种生物。它就位于我们太阳系最边缘的位置,是一颗古怪而黑暗的星球,而且,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之前在与你通信时一定也告诉过你,在合适的时候,这些生物将会直接与我们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并且引导人类发现犹格斯星,或者通过它们在人类中发展的盟友,给地球上的科学家们一个暗示,从而引导人类科学家们发现犹格斯星。

可是,虽然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但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分析它的特征,更无法具体地将其描述出来。它听起来就像是将一只令人嫌恶的巨大昆虫发出的嗡嗡声,硬生生挤压成了一种异类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吐字清晰,但我敢肯定发出这种声音的器官肯定与人类,甚至与一切哺乳动物的声带都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种声音不论在音色、音调、振幅还是泛音上,都显得相当怪异,与任何人、任何地球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截然不同。第一次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时,我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只能头晕目眩、心不在焉地继续听着蜡盘唱片播放剩下的部分。而等到这个嗡嗡声开始诵念那段较长的话语时,那种在早前听到较短部分时感受到的无以复加的邪恶感觉更加强烈了。直到最后,蜡盘唱片在那个操着波士顿口音的人类所发出的清晰声音中戛然而止,而我仍呆呆地坐在原地,长久地盯着那台自动停下来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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