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那时我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我想到了给他下跪,恳求他,哭上一通。我想到了为了活下去,要咬紧牙关,让他干他要干的事情。我想到了总有一天我要向爸爸报仇。就在他俩在下面低声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大堆事情。”
特鲁希略用惊讶和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恶魔。他那发红、专注的眼睛把她给凝固了。她一动也不能动。他的目光扫遍了她的全身,落到她的大腿上,接着又转到带有血点的床单上,然后又怒视着她。由于恶心,他感到窒息,便命令她:
乌拉尼娅站在窗户旁,热风从外面吹进来,伴随着田野和花草树木的芳香。她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很难听,大概是曼努埃尔·阿方索的;另外一个尖嗓门,时高时低,那只能是特鲁希略的。她觉得后颈和手腕发痒。以后只要医生一给她检查身体、摸脉搏,甚至今天在纽约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之前,她都会产生这种发痒的感觉。
“去吧!洗一洗!你没看见把床单弄成什么样子了吗?滚吧!”
“我还记得那时在广播里和舞会上总是放这首《吻吻我》。”玛诺拉不好意思地噘噘嘴,为打断表姐的话表示歉意。
“他会让我离开,这真是奇迹,”乌拉尼娅沉思道,“他在我看到他绝望得发疯、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种种表现之后还把我给放出来,姑姑,这是圣母在显灵吧!”
“酒吧以外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放鲁丘·卡迪卡的唱片。歌词里说:‘吻吻我!好好吻吻我!好像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她起身,跳下床,捡起散乱在地上的衣服,躲进卫生间时踢到了一只木盆。卫生间里有个白瓷浴缸,充满了泡沫香皂水。室内有股刺鼻的香水味,让她感到眩晕。用勉强可以对付的双手,她开始洗大腿,擦干身体,用一块手帕敷在大腿根处止血,最后穿好了衣裳。她费了好大力气系上了纽扣和腰带。她没有穿袜子,只是穿上了鞋子。在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里面有一张被口红和睫毛膏弄脏了的面孔。她不敢耽搁时间去洗脸,元首随时会改变主意。快跑!快点离开卡奥瓦之家!赶快逃走!等她回到房间时,特鲁希略已经穿上了那件蓝绸睡衣。这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白兰地,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楼梯说:
再说,在那个五月炎热的夜晚,她也是kitsch的一部分:身穿社交活动用的玫瑰色蝉翼纱连衣裙,佩戴有一颗祖母绿宝石的银项链和镀金耳环,这些都是妈妈留下的首饰,为了出席特鲁希略的这次晚会,父亲破例允许她佩戴的。她的怀疑态度使得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变得不可能实现。她觉得站在国徽中央的那个姑娘不是她本人,她不可能待在那个古怪离奇的房间里。难道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能把她当成活祭品献给伟大领袖、祖国的大救星和大恩人?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父亲和曼努埃尔·阿方索早就策划多时了。可是她还要表示怀疑。
“滚吧!滚吧!”停了一下,他又说,“告诉贝妮塔带干净床单、褥单上来!换掉这些垃圾!”
“我想那时还没有kitsch这个英语单词呢,”她说道,好像她姑姑或者表妹发表了什么议论似的,“多年以后,当我听到或者看到这个单词时,方才知道它表示了什么程度的庸俗和虚荣,我立刻就想起了卡奥瓦之家。那真是一座kitsch陈列室。”
“到了第一格台阶,我绊了一跤,一只鞋的后跟断了。我几乎是滚下三层楼的。后来,踝骨肿得很高。贝妮塔·赛布尔韦达在一楼。她非常平静地对我微笑。我想跟她说元首命令的事情,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指指楼上。她拉住我,把我带到门口警卫站岗的地方。她指给我一把椅子,说道:‘这是给元首擦鞋的地方。’曼努埃尔·阿方索和汽车都不在那里。贝妮塔·赛布尔韦达让我坐到那把椅子上,周围站着几个警卫。她走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便把我拉到了一辆吉普车前。司机是个军人。他送我到特鲁希略城里的时候,问我:‘你家在哪里?’我回答说:‘我去圣多明各学校。我住在那里。’天还很黑。大约三点钟。谁知道呢,也许是四点钟。等了好久才有人来开大门。看门人出现的时候,我仍然说不出话。直到那个非常喜欢我的玛丽嬷嬷来到时,我才能说话。她把我带到饭厅,让我喝了一杯水,又给我擦脸。”
女管家以长期实践练成的灵活动作把乌拉尼娅拦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上,然后请她走进一个大房间,那里的灯光半明半暗。那是个大酒吧。紧贴墙壁四周有木制座位,中间留有宽敞的舞池;有一架电唱机和一个吧台,吧台上有一个摆满了酒瓶和玻璃杯的木架。但是,乌拉尼娅的目光只是一味盯在大地毯的国徽上,它从房间的一端一直伸展到另一端。她几乎没有看到挂在墙壁上的大元帅的肖像和照片——走路的、骑马的、穿军装的、着便服的、坐在写字台前的、伫立在主席台上的、佩戴元首绶带的;也几乎没有看到这座丰达雄庄园里的奶牛和种牛比赛赢来的奖杯和奖状,它们同一个个塑料烟灰缸和廉价装饰品混杂在一起,那些东西上还带着纽约梅西百货商店的标签,它们是用来装饰那个kitsch 陈列室里的小桌子、餐具柜和搁板的。贝妮塔·赛布尔韦达问过乌拉尼娅是否喝饮料之后,便离开了酒吧,留下乌拉尼娅一人在那里。
参孙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又开始表达它的高兴和不高兴了,它一面扇动翅膀,一面尖叫。谁也没有说话。乌拉尼娅端起杯子,可里面是空的。玛丽亚内拉拿来水罐,由于心情紧张,倒水时洒到外面去了。乌拉尼娅喝了几口凉水。
“从贝妮塔·赛布尔韦达口中,我才知道:我要在那里过夜,要和元首睡觉!真是荣幸啊!”
“我希望给你们讲了这段可怕的历史以后能让我舒服一些。好了,现在你们就忘掉它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或许可以走出阴影。而我不想,也不能。”
贝妮塔·赛布尔韦达用胖胖的手指着安有铁条的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一片东西说:“那是栎木丛。花园里还有大量的芒果树和雪松。但是,这里最漂亮的是住宅周围的杏树和桃花心木,它们枝叶散发的芳香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您闻到了吗?您闻到了吗?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您还能看到这里的风景:河流、谷地、大糖厂、庄园里的马厩等等。您吃多米尼加式的早餐吗?有香蕉甜食、煎蛋、煎香肠或者火腿和果汁。或者您跟大元帅一样,只喝咖啡?”
“表姐,你在说什么呀!”玛诺拉抗议道,“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看看你的成绩吧!看看你现在的一切!每个多米尼加妇女都会羡慕你现在的生活。”
“她是女管家,”乌拉尼娅说道,“她负责每天给所有的房间摆满鲜花。曼努埃尔·阿方索留在门外跟一名军官说话。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
玛诺拉起身走到乌拉尼娅身边。她拥抱表姐,吻表姐的面颊。
“我叫贝妮塔·赛布尔韦达。您请进。”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木结构楼梯下迎接乌拉尼娅。这妇女虽然态度冷漠,但是在表情和手势里却有着某种母爱的东西。她身穿制服,头上戴着围巾。“请走这里。”
“乌拉尼娅,你让我好伤心啊,”卢辛达亲热地嗔怪道,“可是,你现在怎么还抱怨呢,姑娘?现在,你可没有权利抱怨什么了。你真的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祸福相依啊!你在世界一流大学读了书。然后,事业上又有了成绩。现在还有一个让你幸福又不影响你工作的男人……”
她没有笑,表情是严肃的,眼睛和声音里有某种深沉的东西。阿德利娜姑姑、卢辛达表妹、玛诺拉表妹和玛丽亚内拉表外甥女都没有笑。表外甥女刚刚从盥洗室回来,她去呕吐了,因为感到恶心。鹦鹉参孙还在睡觉。寂静笼罩着圣多明各全城:没有汽车喇叭声,没有马达的轰鸣,没有广播声,没有人笑,没有醉鬼的胡说,没有野狗的狂吠。
乌拉尼娅拍拍表妹的肩膀,摇摇头。鹦鹉安静下来,准备倾听。
“有好长时间,关于卡奥瓦之家,我只记得那块大地毯。它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地面,图案是用各种颜色绣出的多米尼加国徽。后来,我才回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卧室里有个玻璃衣柜,里面装满了制服,各种样式的制服,上方挂着各种帽子。甚至有一顶拿破仑式的三角帽。”
“表妹,我撒了谎。我没有什么情人,”她勉强一笑,声音还是嘶哑的,“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的。卢辛达,你全都想知道,对吗?从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男人碰过我一指头。唯一碰过我的男人就是特鲁希略。经过你已经听到了。每当有男人走近我、把我当成女人欣赏的时候,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遇到这种情况,我甚至想死,甚至想要杀人!这种心情很难说清楚。我读书,工作,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都是真的。可是我感到空虚,仍然害怕。我就像纽约那些整天在公园里度日的老人一样,指着天空发呆。工作、工作、工作,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地躺下来。可以肯定,这不是为了让别人羡慕我。恰恰相反,是我羡慕你们。对,对,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问题、麻烦和让人感到沮丧的事情。可是你们还有家庭、夫妻、孩子、亲戚朋友,还有祖国。这些东西可以让生活充实起来。而我父亲和元首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一片荒原。”
汽车经过第一道警卫岗哨之后,开始向山上爬去,山顶上就矗立着元首的住宅,那是用贵重桃花心木建造起来的,这种树在岛上已经绝迹。大元帅每周总要来这里一两天赴秘密幽会,来干肮脏的勾当或者大胆的交易,因为这里绝对安全和保密。
参孙在鸟笼的木棍上走来走去,表现得很紧张。它摇摆着身子,时而停下来,在爪子上磨它的尖喙。
“从卡奥瓦之家可以看到一片美妙无比的风景:谷地、尼瓜河、丰达雄庄园的马群和各种牲口。”曼努埃尔·阿方索在详细描绘那里的风光。
“亲爱的乌拉尼娅,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阿德利娜姑姑含糊地说道,一面吞下眼泪,“你应该原谅你父亲。他已经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受折磨。孩子,过去是太可怕了。可那是过去的时代。阿古斯丁那时也是绝望极了。他有可能坐牢,别人也会杀了他。他并不想害你。他想,或许这是唯一可以救你的办法。虽然现在的人不能理解,可那种事情过去常常发生。那时,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乌拉尼娅,阿古斯丁爱你超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
汽车已经开进了圣克里斯托瓦尔,这里因为是元首的出生地而闻名遐迩。后来元首在他出生的简朴住宅的旁边修建了一座教堂。卡布拉尔参议员曾经带女儿乌拉尼娅参观过这座教堂,给女儿详细介绍了教堂里的壁画,那是由西班牙著名画家维拉·萨内迪 画的《圣经》故事,是元首慷慨地把这位流亡艺术家请到了多米尼加共和国。那次参观圣克里斯托瓦尔,卡布拉尔参议员让女儿看了玻璃瓶厂和兵工厂,还陪她走遍了整个尼瓜河谷。可是今天,她父亲派她来圣克里斯托瓦尔是来恳求元首原谅父亲,解除对她家存款的冻结,恢复她父亲在参议院的议长职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