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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认真的,”谢播德说,“十五分钟后,我会检查你是否已上床。”
孩子那淡蓝的眼睛因不信而变得冷峻。
他走下楼梯,回到客厅。又来到前门,向外匆匆看了一眼。繁星密布,他真是个傻子,居然以为约翰逊可以够到星辰。房子后面的小树林里,一只牛蛙低沉空洞地叫了一声。他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决定上床睡觉。他双手扶住椅子扶手,探身向前,只听到一声警笛,如宣告灾难来临的第一声尖叫,缓缓来到街区,靠近,到了房子外面,化为一声哀鸣,没了声响。
“听着,”谢播德把孩子拉到身边,迅速说,“你妈妈的精神在其他人身上活着,如果你像她一样善良慷慨,她的精神就活在你身上。”
他感到肩头冰冷而沉重,如一件冰凌斗篷扔在了他身上。他打开了房门。
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下巴上出现了一个结。
两名警察正走在步道上,中间是约翰逊的黑色身影,骂骂咧咧,双手分别和两位警察的手铐在一起。旁边跟着一位记者,还有一位警察等在警车里。
“哦,天哪,”谢播德咕哝道,“没有,没有,她当然没有。鲁弗斯搞错了。你母亲哪里都不在。她没有不幸福。她只是不存在了。”如果在他妻子去世时,他跟诺顿说她去了天堂,有一天他还会见到她,谢播德现在的日子会好过些,但他不允许自己以谎言将他养大。
“你的男孩儿在这儿,”那位表情最为严峻的警察说,“我跟你说过吧?我们会逮到他的。”
诺顿突然跳起,朝谢播德歪歪斜斜跨了一步。“她是在那儿吗?”他大声问,“她是在那儿被火烧吗?”他踢开脚边的绳子,“她身上着火了吗?”
约翰逊粗暴地把胳膊向下一拽。“是我在等你们!”他说,“要不是我想被抓住,你们是逮不到我的。是我的主意。”他是在对警察说话,却瞟着谢播德。
“撒旦掌管那里。”约翰逊说。
谢播德冷冷地看着他。
孩子张开了嘴,眼睛似乎陷了进去。
“你为什么想被抓到?”记者问,一边绕过警察跑到约翰逊身旁,“你为什么故意要被抓到?”
“谁说地狱不存在,”约翰逊说,“谁就违背了耶稣。死者会被审判,恶人会受罚。他们被火烧时,会哭泣,会咬牙。”他接着说,“永远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以及谢播德的样子似乎让男孩儿怒不可遏。“让你们看看这个锡制的大耶稣!”他咬牙切齿,一条腿踢向谢播德,“他以为他是神。我宁愿待在管教所里,也不愿待在他的房子里,我宁愿进监狱!魔鬼掌控了他。他连自己的左右手都分不清,他跟他那个疯小子一样愚蠢!”他顿了顿,直接抖出了他那妙不可言的结论,“他还暗示我!”
孩子向前探了探身。
谢播德的脸白了,抓住了门框。
“ 《圣经》给出了证据,”约翰逊阴郁地说,“如果你死后去了那里,就会被火烧,永无止歇。”
“暗示?”记者急切地问,“什么样的暗示?”
“登月至少还有可能。”谢播德冷冰冰地说。应对这种话的最佳方式就是温柔的嘲讽。“我们能看到月亮。我们知道月亮就在那儿。没有人给出过可靠的证据证明地狱存在。”
“不道德的暗示!”约翰逊说,“你以为是什么样的暗示?我才不听呢,我是个基督徒,我是……”
约翰逊的目光深处有些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整天,他的情绪都很糟。“我不会登月的,不会活着到那儿,”他说,“等我死了,我会下地狱。”
谢播德的脸因痛苦而僵紧。“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他颤巍巍地说,“他知道他在说谎。我为他竭尽我所能。我为他做的比我为自己的孩子做的都要多。我曾希望拯救他,我失败了,但那是可敬的失败。我无可指摘。我没有暗示他。”
“不管是怪,还是员,”谢播德说,“很有可能,你,鲁弗斯·约翰逊,会登上月球。”
“你记得那些暗示吗?”记者问,“你能确切地告诉我们他都说了些什么吗?”
“宇航怪吧。”约翰逊说。
“他是一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说,“他说没有地狱。”
谢播德被这突来的怪话逗乐了。只要男孩儿觉得某件事是为了促他进步,他就抗拒。每当他对某事兴致盎然时,定要设法给人留下他感觉无聊的印象。谢播德没上当。约翰逊正在悄悄领会他想让他知道的事——侮辱对他的恩主没有影响,他那件以仁慈和耐心制成的铠甲没有任何裂缝,短剑长矛都毫无机会。“有一天你会上月球的,”他说,“十年后,人们或许可以从月球定期往返。你们这些孩子或许会成为太空人呢。宇航员!”
“行了,他们也见过彼此了,”警察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约翰逊转过身来。他的脸庞日渐丰润,愤怒之色已从深陷的双颊退却,躲入眼窝中,仿佛是难民,要逃离谢播德的善意。“不要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孩子,”他说,“月亮看一次也就够了。”
“等等。”谢播德说。他走下一层台阶,死死盯着约翰逊的眼睛,要为拯救自己拼尽最后一搏。“说实话吧,鲁弗斯,”他说,“你不想让这谎言就这么持续下去的。你并不邪恶,你只是陷入了致命的困惑。你不必为那只脚补偿什么,你不必……”
诺顿心不在焉地向前探了探身,看着约翰逊的背。
约翰逊猛地冲向前去。“听听他呀!”他尖声叫道,“我说谎,偷东西,是因为我擅长这些!跟我的脚没关系!瘸腿的先入席!跛脚的会被召集在一起。当我为获救准备好时,耶稣会来拯救我,不是那个臭烘烘满嘴谎言的无神论者,不是那个……”
诺顿对望远镜没兴趣。“你不想起来看看望远镜吗,诺顿?”他问。对任何需要智力的事,孩子都表现不出好奇心,这点令他颇为烦恼。“鲁弗斯可要把你落远了。”
“说够了吧,”警察把他拽了回来,“我们只是想让你看到,我们抓到他了。”他对谢播德说。两位警察转身将约翰逊拖走了,约翰逊半转过身,仍在对着谢播德吼叫。
孩子对约翰逊并没有主动表现出慷慨大方,不过对他无法左右的事,他好像也就认了。每天上午,谢播德都打发他俩去基督教青年会的游泳馆,给他们些钱在餐厅吃饭,然后让他们下午去公园找他,看他的“小联盟”棒球队训练。每天下午他们到公园时,都是拖着脚,慢腾腾、默默地走着,面无表情,各怀心事,似乎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至少他俩没打架。他该知足了。
“瘸腿的会带走猎物!”他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声音已被捂在了车里。记者迅速挤进副驾,嘭地关上门,警笛响起,驶入了黑暗。
谢播德看向房间另一头的孩子。他靠着一只箱子坐在地板上,摆弄着一根找来的绳子,绕在自己的腿上,从脚踝到膝盖。他看上去那么遥远,谢播德觉得他像是从望远镜逆向看着他。自从约翰逊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就打过他一回——那是第一晚,诺顿意识到约翰逊要睡在他妈妈的床上。他不相信打孩子有用,特别是在盛怒时。不过这一回,他不仅打了,而且还生着气,效果倒是挺好。此后诺顿再没给他找麻烦。
谢播德还站在那儿,微微弯着腰,仿佛一个挨了枪子儿却还坚持不倒的人。稍后,他转身回到屋内,又坐在刚才坐的椅子上。他闭上眼,看到约翰逊在警察局被记者团团围住,添油加醋地说着关于他的谎言。“我无可指摘。”他喃喃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无私的,他没有任何保留,他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他为约翰逊做的比为他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污秽包围着他,如空中的气味,如此切近,仿佛来自他自己的呼吸。“我无可指摘。”他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地刺耳。“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听到了男孩儿那兴高采烈的声音。撒旦掌控了你。
谢播德在离望远镜几英尺的一张直背椅上坐下,他很开心,脸红彤彤的。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不到一周,他已使男孩儿的视线穿过窄窄的筒道望向了星辰。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约翰逊那弓起的背。男孩儿穿着诺顿的一件格子衫,还有他给他买的崭新的卡其布裤子。鞋子下周就可以做好。男孩儿来的第二天,他就带他去了正畸用品店,给他定制了一只新鞋。约翰逊对那只脚很敏感,仿佛那是某种圣物。有着粉红色锃亮光头的年轻店员用他那双亵渎的手给他的脚量尺寸时,约翰逊一直阴沉着脸。鞋子会给男孩儿的态度带来重大转变。哪怕是脚不畸形的孩子,在拥有一双新鞋后也会爱上这个世界。每次诺顿有了新鞋,走路时一连几天都会盯着鞋子。
“我无可指摘,”他又开始了,“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感觉是指控他的人在说话。他默默地又重复了一遍。
谢播德站起身,约翰逊一屁股坐到盒子上,眼睛贴向镜片。
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在白发光轮下,几乎成了灰色。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想,每个音节都仿佛一记重锤。他的嘴扭曲了。他闭上眼,不愿面对那启示。诺顿的脸在他眼前浮现,茫然而忧郁,左眼微微向外眼角倾斜,似乎不忍直面悲伤。他的心缩紧了。他清晰强烈地感到了对自己的厌恶,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像一个贪吃者似的用善行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他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只专注于喂养自己的幻象。他看到目光炯炯的魔鬼,那个人心的扬声器,正从约翰逊的眼中对他狞笑。他自己的幻象枯萎了,眼前一片黑暗。他坐在那儿动弹不得,惊骇不已。
“别总占着。”约翰逊说。
他看到诺顿在望远镜前,看到他的背和双耳,看到他举起一只胳膊,疯狂地挥舞。对孩子的痛楚的爱骤然淹没了他,给他注入了生命。他看到小男孩儿的脸似乎变形了;那是他的救主;他的光。他快乐地呻吟着。他要为他补偿一切,再也不让他受苦。他会做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跳起来跑进他的屋里,他要吻他,要对他说他爱他,他再也不会让他失望。
谢播德家的阁楼面积挺大,没装修,房梁裸露着,也没有电灯。他们把望远镜支在了屋顶窗前的三脚架上。镜筒指向暗沉的天空,一弯薄如蛋壳的月亮刚刚从镶着银边的云朵后出来。屋内,放在箱子上的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向上方房梁交会处,绞在一起,微微颤动。谢播德坐在一只包装盒上,透过望远镜看向天空,约翰逊坐在他的肘边等待。望远镜是谢播德两天前在典当行花十五美元买下的。
诺顿房间里的灯亮着,床上没有人。他转身冲向阁楼,到了楼梯顶,一个撤步,如勒马悬崖。三脚架倒了,望远镜横在地板上。上方几英尺处,孩子挂在暗影丛林里,就在横梁下面,他从那里将自己射向了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