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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嗓子疼多久了?”布洛克问。
“当然不知道。”阿斯伯里咕哝道。
“阿斯伯里!”他母亲说。
“谁创造了你?”神父严厉地问。
阿斯伯里不假思索地张开嘴,钻头般的目光左右看了看,钻了进去。他猛地闭上嘴,呼哧带喘地说:“我要是想看医生,就待在北方了,那里有好医生!”
“关于这事儿,不同的人相信不同的说法。”阿斯伯里说。
布洛克把手放在那张愤怒的脸上,扒开下眼睑仔细查看。“你在北方一定是流浪来着。”他说。他开始按压阿斯伯里的后腰。“我也去过那儿,”他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里有多匮乏,立刻打道回府。张开嘴。”
“上帝创造了你,”神父简短地说,“谁是上帝?”
阿斯伯里的后脑怦怦的跳动声持续不断,好像他的心脏被困在那里,挣扎着要冲出来。“我没请你来。”他说。
“上帝是人创造的一个念头。”阿斯伯里说,他感觉自己正大步前行,这个问题他俩可以好好探讨一番。
医生凑得更近了,晃了晃耳朵。布洛克秃顶,长着一张婴儿的无知圆脸,浑身上下似乎毫无智慧可言,除了双眼。无论他在看什么,两只冷冷的镍币色眼睛都一动不动地悬在那儿,充满好奇。“你看起来真的很糟,阿兹白里,”他嘀咕着摘下听诊器,丢进包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个年纪的人能看起来这么可怜。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上帝是无限完美的灵,”神父说,“你是个极其无知的男孩儿。上帝为什么创造你?”
“让他出去。”阿斯伯里咕哝道。他似乎是从一个黑洞的底部看着那张愚蠢的脸。
“上帝没有……”
孩子们是无法抵挡布洛克的魅力的。方圆几英里,他们又是呕吐,又是发烧,只为布洛克能来看他们。福克斯太太站在他身后,笑得一脸灿烂。“布洛克大夫来了!”她那语气就好像是在屋顶上逮住了这位天使,带他来见她的宝贝孩子。
“上帝创造你是为了让你认识祂,爱祂,在这个世界侍奉祂,并在下一个世界与祂共享福祉!”老神父放了一通连珠炮,“如果不学习教义问答,你又怎能知道该如何拯救你那不朽的灵魂?”
下午醒来时,一张粉红色脸悬在他的上方,张着嘴,脸的两侧那两只熟悉的大耳朵上挂着布洛克的黑色听诊器,听诊器管向下延伸到他敞开的胸部。看到他醒了,医生做了个中国佬似的鬼脸,眼珠几乎翻到了脑门外,叫道:“说啊——!”
阿斯伯里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是时候摆脱这个老傻瓜了。“听着,”他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她走之后,他躺了一阵子,盯着灰墙上的水印。从房顶的装饰线开始,渗水刻画出一道道长长的冰凌形,在他的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另一片渗水则刻画出一只展翼猛禽。它口衔一道冰凌,与喙成直角,翅膀和尾翼上也挂着些小冰凌。自他孩提时起,它就在那儿了,他看到它就觉心烦,有时还感到恐怖。他常有种幻觉,好像它会动,行将诡谲地飞下,将冰凌放在他的头上。他闭上眼睛想:看不了多少日子了。接着便沉沉睡去。
“为不祈祷找的烂借口!”老人哼了一声。
他转过头,一张苍白木讷的脸看着她。“关上百叶窗,让我睡觉吧。”他说。
阿斯伯里躺在床上,身子微微一沉。“我要死了。”他嚷道。
“太好了!”她叫道,“你可以在你的房间里弄个小工作室,上午你可以写剧本,下午你可以去奶牛场帮忙!”
“但你还没死!”神父说,“你从来没有和上帝说过话,如何指望与祂面对面?如何指望得到你从来没要求过的东西?上帝不会向那些从未请求过的人派去圣灵。请祂派圣灵来。”
“这次回来,”他说,“我就不走了。”
“圣灵?”阿斯伯里说。
母亲狠狠瞪了她一眼,姐姐离开了房间。福克斯太太随后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在他身旁坐下。“我想让你这次多待些日子,好好歇一歇。”
“你不会无知到根本没听说过圣灵吧?”神父问。
姐姐到了门口,一脸好奇,由着那黑箱子重重地掉在门槛上。之后她用一只脚推着箱子向前走,直到能够看清他。“要是我的气色像你这样糟,”她说,“我就去医院。”
“我当然听说过圣灵,”阿斯伯里怒气冲冲地说,“圣灵是我最不想要的!”
他坐起来,烦躁地说:“我不想吃什么早餐,我可以自己打开箱子。别管了。”
“那么恐怕你最得不到的就是祂,”神父说,那只严厉的眼睛冒着怒火,“你想要你的灵魂永遭诅咒吗?你想与上帝永远疏离吗?你想忍受最可怕的痛苦吗?比火焚还要痛苦,失去之痛?你想要永远承受失去之痛吗?”
“我把包打开,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她说,“你就直接上床吧,过几分钟,我就把早餐给你端来。”
阿斯伯里无助地晃动着胳膊腿,好像被那只可怕的眼睛钉在了床上。
除了这封信,他已销毁他写的所有东西——两部没有生命力的小说,六部停滞不前的剧本、散文诗,还有短篇小说的构思——他只保留了写着这封信的那两个笔记本。笔记本在那只黑色手提箱里,他姐姐正呼哧带喘地拖上第二层台阶。母亲提着那只小一点的包,走在前面。她进房间时,他翻了个身。
“你的灵魂盛满垃圾,圣灵如何进入?”神父吼道,“当你认清自己时,圣灵才会莅临,你就是个懒惰、无知、自负的年轻人!”说着他一拳砸在了小小的床头柜上。
写这封信时,他陷入了绝望的谷底。他觉得读到这封信时,她至少会开始明白他的悲剧,以及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她并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从来没那个必要。她的行为方式就是他呼吸的空气,当他终于找到其他空气后,却发现无法生存其中。他觉得即便她无法立刻明了,这封信也会让她感到寒意侵袭,萦绕不去,或许假以时日,终究会使她看清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福克斯太太闯了进来。“够了!”她喊道,“你怎么敢这样对一个生病的可怜孩子说话?你让他心烦意乱。你必须离开。”
如果说她读这封信是痛苦的,那么写这封信对他来说时常难以忍受——因为要面对她,他就不得不面对他自己。“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逃避家中的奴役环境,”他是这样写的,“是为了寻找自由,解放我的想象力,如放鹰隼出牢笼,使之‘盘桓入不断扩大的螺旋’(叶芝),我找到了什么?它飞不起来。它是一只被你驯化的家禽,愠怒地坐在它的笼子里,拒绝出去!”下面这段划了两道下划线,“我没有想象力。我没有才华。我不能创造。我只有对这些的渴望。你为什么不把那渴望也杀死?女人,你为何剪掉我的羽翼?”
“可怜的孩子连教义问答都不知道,”神父说着站起身,“我认为你应当教会他每天祈祷。你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他又转向床,温和地说:“我会为你祈福,今后,你务必每天祈祷。”说着他把手放在阿斯伯里的头上,用拉丁语咕哝了些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我们可以再聊聊。”之后便跟随背挺得笔直的福克斯太太走出了房间。阿斯伯里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内心是个好孩子,但非常无知。”
他当然知道,这封信母亲不会一看就懂。她头脑简单,需要些时日才能发现信的意义,但他认为她会明白他原谅了她对他做的一切。而且他认为只有通过这封信,她才会意识到她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不认为她现在对此有任何理解。她几乎察觉不到她的自我满足感,但这封信可能会让她痛苦地意识到这恐怕是他留给她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母亲赶走神父后,迅速回到楼上,本想对他说早就跟他说过,但看到他那苍白、疲惫、憔悴的样子,呆坐在床上,一双受了惊吓的幼稚的大眼睛盯着前方,实在于心不忍,赶紧走了出去。
他在纽约时就给母亲写了封信,写了满满两个笔记本。死之前,他不打算给她看。那封信类似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阿斯伯里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他认为这真是一件幸事。他肯定那老头儿是县政府黑帮的一员,乡村一霸,每块蛋糕都要伸出脏手抓一把,他知道他是无法容忍他的。他读过他的一些书信,其愚蠢令他惊诧。
次日清晨,他虚弱极了,她下定决心要送他去医院。“我不去什么医院,”他不断重复,摇晃着咚咚直跳的脑袋,似乎要将之甩离身体,“只要我还有意识,哪家医院都不去。”他痛苦地想着一旦他失去意识,她就可以把他拖到医院去,给他输满血,使他悲惨地活上好几天。他相信大限即将来临,就在今天。想到一生碌碌,他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像个空壳,应被填充,可又不知该被什么填充。他开始用心记下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这是最后一次——可笑的古董家具,地毯上的图案,母亲换上的傻兮兮的画。他甚至看了看那只口衔冰凌的凶鸟,觉得它在那里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不明白。
他走进房里,在门厅稍稍停顿,一眼瞥到穿衣镜里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正盯着自己。他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上陡峭的楼梯,转过平台,一段稍短些的楼梯,进到自己的房间,那是间通风良好的宽敞的大房间,铺着已褪色的蓝色地毯,挂着白色窗帘,那是为迎接他的到来新挂上的。他什么都没看,一头趴到自己的床上,一张窄窄的老式雕花床,床头老高,雕着盛满水果的花篮。
他在寻找什么,觉得必须拥有什么才罢休,某种终极的有意义的巅峰体验,在他死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得到——通过他自己的智慧得到。他一向依赖自己,从不曾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哭哭啼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