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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睡在客房。肯定在那儿,也许在她的箱子里。”托马斯说。
这种时候,托马斯会真正怀念起他那过世的父亲,虽然父亲在世时,他无法忍受。老爷子是不会容忍这种愚蠢的。无用的同情打动不了他,他会(瞒着她)给他的密友,当地的治安官打招呼,那姑娘会被送往州监狱服刑。他总是被卷入一些暴行,直到一天早晨(当时他怒气冲冲地看了妻子一眼,仿佛一切都怪她),他倒在餐桌旁死掉了。托马斯继承了父亲的理性,却没有他的冷酷,继承了母亲的善心,却不会像她一样践行。他对所有实际行动的计划就是静观其变。
法尔布拉泽又沉默了。
“你无法想象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她再次坐起来,“听着。”那可怜的姑娘,斯塔尔,由继母带大,继母自己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几乎是已成年的男孩儿,占她的便宜,极其卑劣,她只能逃跑,去找她的生母。找到了生母,生母为摆脱她,把她送到一个又一个寄宿学校。在每个寄宿学校,她都遇到了变态或虐待狂,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他们的暴行真是无法描述。托马斯看得出母亲知道许多细节,只是不忍对他说。有时当她闪烁其词时,她的声音会颤抖,托马斯知道她是记起了一些听到的极为详尽的恐怖画面。他曾希望过几天,所有这一切都会被淡忘,但是没有。第二天,她带着舒洁纸巾和润肤霜又去了监狱。几天后,她宣布她已咨询了律师。
“您可以搜查客房,”托马斯紧张地说,“我可以回家,把前门的门闩拉开,您可以悄悄进来,上楼,搜查她的房间。”
托马斯知道虽然她说的话不是陈词滥调就是老生常谈,其背后倒是有着真实的经历。与其说他为那姑娘入狱感到悲哀,不如说他是为母亲不得不在那里看到她感到悲哀。他本可以使她免受种种不悦的景象。“好了,”他把笔记放到一边,“现在你最好忘了那些事。那姑娘入狱一点都不冤枉。”
法尔布拉泽转过头,眼睛正好可以大胆地看着托马斯的膝盖。“你似乎知道该干些什么,”他说,“想换工作吗?”
母亲探监归来,没敲门就闯进他的书房,一屁股倒在他的沙发里,抬起她那肿胀的小脚放到沙发扶手上。过了一会儿,她缓过来一些,坐起来在脚下垫了张报纸,又倒下去。“我们不知道另一半人是如何生活的。”她说。
托马斯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执拗地等待着。法尔布拉泽取出唇间的烟头,扔到草里。他身后的县政府门廊上,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本来靠在左边的门上,此时移到了右边,那里有一片阳光。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楼上的一扇窗里飘出,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如今,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姑娘的笑声在他的脑中蹿入九霄,他诅咒着他所谓的好笑。
“我大概六点到,”法尔布拉泽说,“打开前门门闩,别让我看到你们——你,还有那两个女人。”
如果彼时彼地他一跺脚了断此事,后面这些就不会发生了。他的父亲若还在世,当时就会做个了断。带盒糖果是她最喜欢做的好事。在她的社交范围内,无论谁搬到了镇上,她都会打电话送盒糖果;但凡她的朋友的孩子产子或是得了什么奖项,她也会打电话送盒糖果;若有老人摔断胯骨,她还是会带着一盒糖果守在床边。想到她要带盒糖果去监狱,他曾觉得好笑。
托马斯松了口气,喉咙里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他是想说“谢谢”。随后他大步走过草坪,如出牢笼。“那两个女人”,这句短语如刺果般扎在了托马斯的脑子里——对他母亲的隐隐侮辱使他备受伤害,远远超过法尔布拉泽指责他无能。他上了车,脸腾地红了。是他向治安官告发了母亲吗——才使治安官有机会嘲讽她?他是否为了摆脱那小荡妇出卖了母亲?他马上就明白不是这样的。他这么做是为她好,是帮她摆脱一只会毁掉他们的安宁的寄生虫。他发动引擎,飞快地往家开。刚一开上自家车道,他就决定最好把车停在离房子远些的地方,悄悄从后门进去。他把车停在了草坪上,然后穿过草坪,绕到房后。天空中排着些芥末色的条形云。狗正在后门的门垫上睡觉。听到主人走近的脚步声,他睁开一只黄色的眼,看了看,又闭上了。
“我想,”他母亲说,“我要给她带盒糖果。”
托马斯走进厨房。没有人,房子里很安静,能听到厨房挂钟那响亮的嘀嗒声。差一刻钟六点。他蹑手蹑脚地快步穿过门厅来到前门,取下门闩。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客厅门关着,门后传来母亲轻微的鼾声,估计她是看着报纸睡着了。门厅另一侧,离他的书房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小荡妇的黑外套和红色坤包挂在椅子上。他听到了楼上的水声,估计她在洗澡。
“我不会开空头支票。”托马斯说。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坐在桌旁等待,隔一会儿就浑身一阵激灵,这令他感到厌恶。之后他拿起一支笔,在面前一只信封的背面画起了方块。他看了看表。差十一分六点。过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地拉开腿上方中间的抽屉。一瞬间,他盯着那把枪,竟没有认出来。随即他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她把枪放回来了!
“你可不知道手头紧时会做出什么。”
傻瓜!父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傻瓜!把枪放进她的包里。别只在这儿站着。把枪放进她的包里!
“正派人不开空头支票。”托马斯说。
托马斯站在那儿,看着抽屉。
“她看起来像个正派姑娘。”母亲说。
笨蛋!老爷子发怒了。快呀,趁着还有时间!把枪放进她的包里。
托马斯瞟了一眼照片。一张狡诈的脏兮兮的脸。他注意到犯罪的平均年龄正逐步降低。
托马斯没有动。
一个月前,姑娘因开空头支票被关进了县监狱,母亲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吃早餐时,她久久盯着那张照片,然后从咖啡壶上方将报纸递给他。“想想看,”她说,“只有十九岁,在那个肮脏的监狱里。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坏姑娘。”
蠢货!父亲喊道。
托马斯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也不反对美德,相反,他视美德为秩序之原则,唯有美德使生命可堪容忍。他能忍受自己的生命,正有赖于母亲那较为明智的美德——她将房子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她做的美食。但当她的美德失控时,比如现在,他就会有种群魔毕现的感觉,倒不是说他自己或老太太有什么精神怪癖,那群魔鬼本就寓于性格之中,只是看不到而已,却随时可能尖声厉叫或搞出什么事端。
托马斯拿起了枪。
托马斯用魔鬼一词只是打个比方,不过用来描述母亲陷入的境遇,倒也十分恰当。但凡她有些智识,他便可用早期基督教历史向她证明美德过度并非正义,适度的善产生相应适度的恶。他还可以说若是埃及的圣安东尼待在家里照顾妹妹,也不会招惹上魔鬼。
赶快,老爷子命令道。
托马斯爱他的母亲。他爱她因为他天性如此,但也有些时候,他受不了她对他的爱。那种爱有时纯属莫名其妙的愚痴,他能感觉到他周遭的力量,他无法掌控的无形暗流。她总是从最陈词滥调的考虑出发——这是件<b>好事</b>——最终却与魔鬼签订最为莽撞的协议。当然,她从来认不出那是魔鬼。
托马斯向前走去,手中拿着枪,离身体远远的。他打开房门,看着椅子。黑外套和红色坤包就在椅子上,几乎伸手可及。
趁着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起身抓起椅子,逃离了房间。
赶紧,你这个傻子,父亲说。
“我是不会把<b>你</b>送回监狱的,托马斯。”她说。
客厅门后,母亲微弱的鼾声起起伏伏。鼾声似乎在记录时间,却与托马斯所剩的时间毫无关系。除此寂静一片。
“送她回监狱。”托马斯说。
快啊,你这蠢货,趁她还没醒,老爷子说。
“我怎么能在这大冷天把她赶出去?”她说,“今天早晨她又说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