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栋楼每层有两户。他跟女儿住了三个礼拜后,旁边那个鸽子笼里的人搬走了。他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们搬家。第二天,又看着一家人搬进来。走廊又窄又黑,为了不碍事,他站在角落里,只是偶尔给搬家的人提点建议,他们要是照他的话做了,还能轻省些。家具是新的,而且廉价,所以他估计新搬来的恐怕是对新婚夫妇,他就等着他们来,向他们道喜。没多久,一个穿浅蓝色西装的大个儿黑人提着两只帆布箱大步走上楼来,低着头铆着劲儿。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女子,褐色皮肤,古铜色的头发闪着光泽。黑人在隔壁公寓门前将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这里今天不是礼拜日?”黑人问。
“小心点,亲爱的,”女人说,“我的化妆品在里面。”
“牧师,”他问,“你在这里晃悠什么?”他又捡起一块树皮,看都不看就削起来,“今天又不是礼拜日。”
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黑人接过眼镜,小心翼翼地把眼镜腿固定在耳后,看向前方。他很夸张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一脸严肃。之后他直视着坦纳,咧嘴一笑,也许是做了个鬼脸,坦纳看不出来是哪一种。刹那间,他觉得眼前正是他自己的照片底版,似乎滑稽与束缚是他们共同的命运。他还没看明白,那幻象就消失了。
黑人咧嘴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黑人可能会接过眼镜在手中捏碎,也可能抢过折刀捅向他。他在那浑浊的喝酒喝肿了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一刻,是要刀捅白人肚子的快感,还是要别的,他不清楚黑人在掂量什么。
“别闹,”她说,“那儿有个老头儿在看着呢。”
“你的眼睛不好,是吧,小子?”他边说边用脚在地上蹭,寻找着铁丝。他捡起一小根捆干草用的铁丝;很快又找到一根,要短一些,也捡了起来。他把这两根铁丝和树皮连接在一起。知道要做什么,他就不着急了。做好眼镜后,他递给那黑人。“戴上,”他说,“我不愿见到别人看不清楚。”
他俩都转身看着他。
他把眼镜架拿得离自己远些,通过那两个洞看到了一堆刨花,再过去看到树林,看到了他们养骡子的牲口栏的边缘。
“你们好。”他点点头,转身进了自家门。
然后他自己也看了看,吃惊地看到了一副眼镜架的相连的两个圆圈。
女儿在厨房里。“你猜是谁租了隔壁公寓?”他问道,脸上放着光。
黑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便定在了那里。他的下巴松开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无所顾忌地撕着树皮,仿佛看到什么隐秘的力量作用在木头上。
她狐疑地看着他。“谁?”她咕哝道。
他本想说:“黑鬼,现在这把刀是在我手里,如果你不从我眼前消失……”但走近后,他改了主意。那黑人的眼睛小小的,布满血丝。坦纳觉得他身上什么地方可能藏着刀,随时会拿出来用。他自己的那把折刀,完全被手上某种僭越的智慧所掌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刻些什么。待他走近黑人时,他已在那张树皮上戳出来了两个五十美分大小的洞。
“一个黑鬼!”他欢快地说,“肯定是南方亚拉巴马的黑鬼。还娶了个大嗓门,花枝招展的红发女子,他们就住在你的隔壁!”他拍了下膝盖。“是的,绝对是!”他说,“不是才怪呢!”自从到北方来,他还是头一次大笑呢。
那陌生人正靠在空地边的一棵树上,半闭着眼睛,脸上的不屑几乎掩饰不住他的谨慎。那神情似在说,这个白人也不咋样嘛,为啥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他要干吗?
她立刻板起脸。“好吧,现在你听我说,”她说,“离他们远点。别凑到他们跟前,交什么朋友。在这里,他们不一样。我可不想招惹黑鬼,听见了吗?如果必须住在他们的隔壁,那么你管你的事,他们管他们的事。在这世上,这才是人们的相处之道。如果每个人都只管自己的事,大家才能相安无事。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她像只兔子似的皱了皱鼻子,看起来很蠢。“在北方,每个人都只管自己的事,这样都能好好相处。你要做的就这么简单。”
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们只知道他不想干活,其余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不知道为什么来,也许他是他们中谁的兄弟,也许跟他们都是亲戚。第一天他没管他;他们有六个人,而他只是个面黄肌瘦手发抖的白人。他想等麻烦来了再说,但不能一直等。第二天,那陌生人又来了。坦纳雇的那六位看他闲逛了小半日,也都不干活了,吃起东西来,距离正午还有整整三十分钟。他没有冒险命令他们起来干活,而是去找了麻烦的源头。
“你出生之前,我就跟黑鬼相处得很好了。”他说。他回到走廊接着等。他敢打赌,那黑鬼肯定想跟能够理解他的人聊一聊。他激动地等待着,竟两次忘乎所以地将烟草沫吐在了踢脚板上。约莫过了二十分钟,那套公寓的门又开了,黑人走了出来。他系上了一条领带,戴上了角质框架眼镜,坦纳才注意到他还留着一小撮很不明显的山羊胡。真时髦啊。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根本没去看走廊里是否有人。
一个松松垮垮、身材是他两倍的大个儿黑人开始在锯木厂周边晃悠。他看着别人干活,不看时就睡觉,众目睽睽之下,像只大熊似的四仰八叉地躺着。“那是谁?”他问,“他要是想干活,就让他到这儿来。他要是不想干活,就让他走。这里不让闲人晃悠。”
“你好啊,老弟。”坦纳点了点头。黑人从他身边经过,没听见,咯噔噔迅速走下楼梯。
坦纳第一次见到科尔枚时,雇了六个黑鬼在松树林里的锯木厂干活,那片松林距离最偏的地方还有着十五英里。那帮人是他雇过的最糟糕的,那是一帮周一不来干活的人。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某种变化。他们以为又一位林肯当选了总统,即将废除工作。他是凭借一把极锋利的折刀来管束他们的。那时他的肾出了些问题,手总是抖,他靠削木头来掩盖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他自己也不想看,也不想接受。折刀在他颤抖的手里不断地猛烈地移动,一个个粗糙的小雕像随处掉落——他不会再看那些雕像一眼,他也说不出那些雕像是什么。黑人们把雕像捡起来带回家;他们和最黑的非洲之间没隔着多少岁月。折刀在他手中寒光闪闪。不止一次,他会突然停下,不经意地对半躺着、扭过头去的黑人说:“黑鬼,现在这把刀是在我手里,如果你继续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它很快就会到你的肚子里去。”不等他把话说完,那黑人就会起身——很慢,但是在起身。
也许是聋子,或者哑巴,坦纳心想。他回到公寓里坐下,但每次听到走廊里有响动,他就会到门口探出头去,瞧瞧是不是那黑人。下午三四点钟,这一回他看到黑人瞧见他了。当时黑人正走过楼梯转角,但没等他说句话,那人就进了自己的公寓,重重地关上了门。他还没见过谁的动作能这么迅速,后面又没警察追。
那时就该杀了他。棚子里有枪,杀死他很容易,可他打小就没有勇气使用这等暴力,他怕下地狱。他从未杀过人,他总是靠才智和运气与人打交道。大家都知道他对付黑鬼有一套。这需要艺术。秘诀就是让他看到他的脑子敌不过你的;然后他就会跳到你的背上,认为他这辈子都交了好运。科尔枚已在他的背上待了三十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站在了走廊里,女人踩着金色高跟鞋,独自开门出来。他想对她说早上好或者就只是点点头,但直觉告诉他要当心。她与他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无论黑白,他就只是靠墙站着,害怕至极,假装自己是隐形人。
“任何事都有好处,”黑人说,“只要你知道如何搞到好处。”他微笑着,上下打量这个违法住在他的土地上的人。之后他转身绕到棚子的另一侧。寂静。他在找酒坊。
那女人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扭头走开了,还尽量绕着他走,就好像他是只敞口的垃圾箱。他一直屏住呼吸,看不到她了才松了口气。然后他便耐心地等待那个男人。
“我就没见过有好处的事。”他咕哝道。
大约八点,黑人出来了。
“犯这样的错误可没好处。”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