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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坦纳直接走上前去。“早上好,牧师。”他说。凭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如果一个黑人表情严肃,这个称呼通常可以解释。
而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前方。
黑人突然站住了。
医生把雪茄从嘴里拿下来,“不是我的错。”他微笑着说。
“我看到你搬进来了,”坦纳说,“我自己搬到北方也没多久。要让我说,这地方不怎么样。我猜你更希望回到南亚拉巴马去。”
坦纳攥住椅子座面上的凸起,攥得紧紧的。“这棚子不是你的财产。只是在你的地上,是我的错。”他说。
黑人没有向前走,也没回答。他的眼珠开始移动。先是看着最上面的黑帽子,然后向下看到无领蓝衬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再沿着褪色的背带向下看到灰色的裤子,高帮鞋,之后又向上看去,非常慢,与此同时,某种深不可测、死寂而冰冷的愤怒似乎令他僵紧了。
“我最近才买下这片地。”说着医生没瞧他第二眼,就绕到棚屋一侧去了。他很快回来,站到了他面前,然后大着胆子朝棚屋门口走去,探头看了看。科尔枚那时也在里面,在睡觉。他看了一会儿,头转向一边说:“我认识那个黑鬼。”他说:“科尔枚·帕拉姆——你觉得喝了你们酿的那种劣质酒,他要睡多久,酒劲儿才过?”
“我想你可能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池塘,牧师。”坦纳的声音虽变得细弱,不过听得出来他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
也就刚刚成了你的产业,他心说。“我看到你来了。”他说。
黑人还没开口,强压的怒火就已经呼呼往外冒了。“我不是从南亚拉巴马来的,”他喘着粗气说,“我是纽约人。我也不是牧师!我是演员。”
“我来这儿看看我的产业,”医生说,“晚上好。”他说话快,调门儿高。
坦纳咯咯笑道:“牧师大多有点演员天赋,不是吗?”他挤了下眼,“我想当牧师是你的副业吧。”
当时他坐在门廊上的一把直背椅上,靠着棚屋外墙。医生走近,在空地边缘突然停下脚步,好像才看到他,尽管他穿过田地时显然已瞧见他了。他冲医生点点头说:“晚上好,福理。”
“我不宣道!”黑人大喊一声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好像一群不知打哪儿来的蜜蜂对他展开了突袭。他冲下楼梯,消失了。
黑鬼们什么事都找他——他是药剂师、殡葬人、法律总顾问、房产经纪人,有时他为他们除掉邪恶之眼,有时将邪恶之眼加在他们身上。看着他走近,他对自己说,准备被洗劫吧,虽说他是个黑鬼。准备好吧,你拿什么来抵抗他,除了爹妈给的这张皮,你什么都没有了,这张皮对你也没什么用,跟蛇蜕下的皮没啥两样。跟政府对抗,你赢不了。
坦纳又在那儿站了会儿,才回公寓。这一天他都坐在椅子上,纠结着要不要再试试,跟他交个朋友。每次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他都会到门口向外张望,但那黑人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黑人上楼时,他正站在走廊里等他。“晚上好,牧师。”他忘了黑人自称演员。
那天下午,他看到那个鼠海豚似的棕色人影大步走过田地,马上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不需要别人告诉他。那黑鬼走过田地的模样,就好像除了一小片贫瘠的坑洼豆子地,他坐拥整个世界。他把杂草打到一边,鼓着粗脖子,金表和金表链稳坐在肚腩宝座上。福理医生。他只有部分黑人血统,还有印第安和白人血统。
黑人停下脚步,抓住栏杆,上半身一阵战栗。之后他慢慢走近,到坦纳身前,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我可不想听什么废话,”他低声说,“你这个戴羊毛帽的红脖子白鬼婊子养的杂种,穷光蛋。”他喘了口气,之后用深沉得有些夸张的声音,几乎大笑着说道:“我不是什么牧师!我连基督徒都不是。我才不信那些鬼话。没有耶稣,也没有上帝。”那声音高亢、尖厉,而又虚弱。
“住在佛罗里达州的什么人。”他模棱两可地说。那时他已知道这片地要卖了,但他以为地太差,不会有人买。当天下午,他发现事情并非如此。还好发现得及时,他还能跟她一道回去。若晚一天发现,他可能还在那儿,蹲在医生的土地上。
老人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颗心变得坚硬而粗糙,仿佛橡树的树结。“你的肤色还不是黑的呢,”他说,“我也不是白人!”
“看起来倒像是你和他一起建的。那么是建在谁的土地上?”
黑人将他推到墙上,把老人的黑帽子向下一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后揪住他的衬衣前襟,推着他倒退到敞开的房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女儿从厨房看到他瞎子似的撞上了门厅的门边,踉踉跄跄跌倒在客厅里。
“他和我一起建的,”他说,“你回北边去,我不会跟你走的,不论是给我几百万,还是几袋盐都不会跟你走。”
好几天他的舌头像是冻在了嘴里。舌头化开后,比先前大了一倍,他没法儿让她听懂他说的话。他想知道的是政府的支票到了没有,他想用那钱买张长途汽车票回家。过了几天,他终于让她明白了。“支票到了,”她说,“只够付前两个礼拜大夫的诊费,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家,你说不清,走不了,也想不明白,一只眼睛还歪斜着?就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家?”
她没被打动。“到底是谁的棚子?”她问道,“你的还是他的?”
他这才慢慢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至少他得让她明白,他的遗体必须运回家安葬。他们可以把他的遗体放在冷藏车厢里,这样就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他可不想让这里的殡仪人员胡乱摆弄他。他一死,他们就得立刻把他的遗体运回去,可以赶一大早的火车,他们可以给胡滕拍电报,让他去找科尔枚,科尔枚会接手剩下的事;她都不用自己跑一趟。争执许久,他迫使她许下了诺言,保证将他的遗体运回。
她令他蒙受折辱。为了让他俩都能听到,他喊道:“你觉得是谁做饭?你觉得是谁为我劈柴,为我倒便盆?他获假释后就来我这儿了。那个一无是处的骗子在我手下三十年了。他不是个坏黑鬼。”
自那以后,他睡得踏实了,身体也好了些。在梦里,他可以感受到回家路上,从松木棺材缝隙里透进来的清晨凛冽的空气。他可以看到科尔枚在站台等他,红红的眼睛,胡滕也站在那儿,戴着绿色眼罩,穿着带黑色羊驼毛袖子的外衣。胡滕会想,这老傻瓜如果就待在家里,在他该待的地方,就不会在六点零三分被装在盒子里运回来。科尔枚将借来的骡车掉了个头,方便他们把棺材从月台滑进敞开的车斗。一切就绪,他们俩紧闭双唇,一点点将装着他的棺材挪到车上。他开始从里面抓木板。他们丢下棺材,仿佛棺材着了火。
老黑人这时起身溜到了门外,一个弓着腰的黑影,恰巧被坦纳看到。
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又看看棺材。
“你没有自尊,我有,我也知道我的职责,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即便你没教,我母亲也是这样教我的。她家世平平,却也不会和黑鬼住在一起。”
“是他,”科尔枚说,“他在里面,他自己。”
女儿退回到棚屋的门廊。两个藤椅座面斜靠在外墙上,但她不想坐。她与房子拉开了大约十英尺的距离,似乎必须得隔开那么远才闻不到臭味。这时她方才开始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