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你以为我喜欢这差事吗?”利图马低声说,“上级选中我来干这件事不是也坑了我吗?”

夏多也笑了。他俩摸黑穿过瓜达鲁贝工厂周围的空地。宰狗工人常用石头打坏路灯,这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水喧闹声以及不时穿过阿根廷大街的出租汽车声。

他们走过海军船坞的大门,里面的汽笛在响。穿过空地,走上旱堤的时候,一条野狗从黑影里窜出来狂吠。他们默默地走着,耳边传来皮靴踏地的回声和附近海水的喧闹声,这里已经可以闻到咸味的潮湿空气。

“宁缺毋滥嘛。”警长哈哈笑起来。

“去年,一批吉卜赛人在这块地上安营扎寨。”阿雷瓦洛突然声音颤抖着说道,“他们搭起帐篷,表演杂技,看手相,变魔术。可是市长下令要我们把他们驱逐出境,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市政府的许可。”

夏多回答说:“那么一来,警备队就是空城一座啦。”

利图马没有作声。他突然感到很难过,不仅由于那黑人,也为了阿雷瓦洛和那群吉卜赛人。

“如果我有权,你就不用穿这身制服了。”警长低声咕哝着,“我只把那些信仰刀枪威力的人留在警备队里。”

“难道我们就把他扔在海滩让鲣鸟啄食吗?”阿雷瓦洛几乎要呜咽起来。

他独自笑起来,仿佛讲述了什么滑稽的故事。警长利图马想道:“应该了解一下某些警员意志衰退的情况。”夏多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补充说:“警长,我跟您不同。我不喜欢这个职业。我只是为了混碗饭吃才穿这种制服的。”

“咱们把他扔到垃圾坑里,让市政府的卡车把他拉走,运到毛盖,送给医学院,让学生们做解剖用。”利图马生气地说,“上级的指示你听得很清楚,阿雷瓦洛,用不着我再重复了。”

“警长,这一夜平安无事。”他陪同警长向曼戈·卡巴克大街方向走了几个街区,说道,“但愿如此!等到下班岗,就是天塌下来也见他妈的鬼去吧!”

“指示我是听到了,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必须杀死他,这样冷酷无情。”过了几分钟,阿雷瓦洛又说:“您虽然努力执行任务,可您也想不通。从您的话里,我发觉您也不同意这道命令。”

他指指冷藏库的屋顶。警长极力睁大眼睛望去,只见六七只南美兀鹫把嘴巴埋在翅膀里,一只靠一只地整齐排列在铁皮屋脊上。他想:“它们一定饿极了,即使冻僵,也要待至闻到腐肉的气味。”夏多借助昏暗的路灯,用捏在手心里的铅笔头在值班报告表上签了字。没有任何情况:无车祸,无犯案,无酗酒闹事。

“我们的职责不是同意不同意命令,而是执行命令。”警长口气缓和地说。停了一会儿,他更加缓慢地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是不赞成这么办。可是我得服从命令,因为必须这样。”

“天这么冷,不会有单干的小偷,他能捞到什么呢?”夏多重新摩擦起双手来,“这深更半夜的,只有像您和我这样的疯子才会想到外面走走。再有就是那些东西。”

这时,他们已经走完了柏油路,到了大街尽头,路灯也没有了,面前是漆黑的土路。一股浓重的臭气,几乎浓到要凝固的程度,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已经来到里玛克河岸的垃圾坑边,这里离大海很近,地处海滩、河口和街道之间。每天清晨六点钟以后,清洁队的卡车就把贝亚毕斯塔、拉白尔拉和卡亚俄港的垃圾卸倒在这里;几乎与此同时,男女老少成群地跑到这里来翻捡脏物,寻找能卖钱的东西,常常与海鸟、兀鹫和野狗争抢垃圾中的残剩食物。离这片旷野较近的道路通向潘达尼亚和安贡,那里排列着卡亚俄港的鱼粉工厂。

“什么鬼魂!胡说八道!”利图马跟夏多握握手,“你把我当成强盗啦。”

“这地方最好不过。”利图马说道,“所有的垃圾车都经过这里。”大海的浪涛声震耳欲聋。阿雷瓦洛停住了脚步,黑人也站下来。两个警察手持电筒,通过微弱的光线观察着那张布满伤疤的脸颊和机械式咀嚼的嘴巴。

“警长,您吓了我一跳,”他笑着说,“您打远处的黑影里钻出来,我以为是鬼魂呢。”

“糟糕的是他毫无反应,还猜不到事情的真相。”利图马低声说道,“别的人早就会有所觉察,一定会吓得要死,设法逃走。麻烦的是他竟然这样平心静气,这样信任我们。”

他发现夏多站在国营冷藏库对面的街口路灯下,正烦恼地摩擦着双手,把整个面孔裹藏在鬼怪式的长毛围巾里,只露出一对眼睛。一看见有人走来,他吓了一跳,立刻去摸枪套,但一认出是警长,便“啪”地立正。

“警长,我有个主意,”阿雷瓦洛好像冻僵了,牙齿咯咯地碰个不停,“咱们放他逃走吧,回去就说已经把他杀了。总而言之,随便编点什么,说明尸体失踪的原因……”

他的巡逻路线从新港区开始,那里是夏多·索尔德维亚值勤的地段。夏多是冬贝斯省人,爱用假嗓子哼唱冬德罗民间舞曲。卡亚俄港的警察和密探都害怕新港区,因为在那个由木板、铁皮和碎砖乱瓦盖起的、迷宫般的棚屋区里,只有很少的居民依靠装卸货物和下海打鱼为生,大部分是流浪汉、小偷、醉鬼、吸毒分子、拉皮条的和性变态的女人(还不算那数不清的妓女)。这些人动辄寻衅斗殴,有时还舞刀动枪。这里没有自来水、下水道、电灯和柏油路,但不少警方人士用鲜血染红过该区。可是,今天晚上格外平静。他脚下经常踢到隐而不见的石块,粪便和腐烂物的臭气扑鼻。他紧锁着眉头,走过弯弯曲曲的街巷,四处寻找夏多。他心里想:“冷天气使那些夜游神早早上了床。”时值八月中旬,正是隆冬时节。浓雾掩没了一切。牛毛细雨把空气弄得湿漉漉的,这个夜晚显得凄凉难熬。夏多躲到哪里去了?这个冬贝斯省的阴阳人可能因为怕冷,或是怕强盗,一定躲进瓦斯卡尔大街的酒馆里饮酒取暖去了。警长利图马想:“不会的,他不敢。他知道是我巡逻,假如擅离职守,那可是自找倒霉。”

利图马掏出手枪,这时正打开保险栓。

远处,卡门圣母教堂的钟声已经报过零点。一向准时的警长利图马——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目光炯炯,一副正直忠厚的相貌——开始上路。在他身后的黑影里,第四警察分局的老式木板房里透出一线灯火。他想象着哈依麦·孔查中尉大概在阅读《公鸭多纳托》,警士莫戈斯·卡麻丘和曼萨尼达·阿雷瓦洛也许在搅拌刚滤好又加了糖的咖啡,日间唯一的囚犯——在丘古依多开往巴拉达的公共汽车上被当场捉住的扒手,是被五六个愤怒的乘客打得遍体鳞伤后送到分局来的——可能正缩成一团睡在牢房的地板上。

“你胆敢怂恿我违抗上级命令,甚至要我欺骗长官?”警长声音颤抖地吼起来,一面举起右手,将枪口指向那黑人的太阳穴。

卡亚俄港的夜晚好似狼窝,潮湿而又黑暗。警长利图马竖起军大衣的翻领,摩擦双手,准备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五十岁,正值年富力强之际。国民警备队上上下下都尊敬他。他曾经毫无怨言地在最伤脑筋的警备地段工作过,身上至今仍留有同犯罪分子搏斗的伤痕。秘鲁大小监狱里关押着许多由他亲自戴上手铐的恶棍。他经常受到队前表扬和正式嘉奖,曾两度荣获勋章。但是,这些荣誉并没有改变他那谦逊的美德和勇敢诚实的品质。他在卡亚俄港第四警察分局已经工作一年了,命运安排给港口警长的最艰巨任务——夜间巡逻——也担负了三个月之久。

但是,一秒,两秒,三秒……几秒钟过去了,他并没有射击。他会开枪吗?他会执行命令吗?枪声响了吗?那个神秘的外来移民躺倒在那神秘莫测的垃圾坑里没有?或者他被赦免一死,像野人似的、盲目地逃向外滩而那位无可指摘的警长则惶恐不安,任凭臭气不断袭来,海涛震耳,为自己的失职悔恨不已?卡亚俄港的这出悲剧究竟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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