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短暂的间奏,用唱片和录音带播送广告30秒钟。短暂的间奏)亲爱的听众,刚才听到的是一位不幸的妇女(我指的是玛柯洛维娅)的证词。这证词的最后几句话戏剧性地击中了一个事件的要害。这一令人痛心的悲剧性事件,比一张照片、一部彩色电影更清楚地勾画出了那个人的品质。在他的备忘录中无疑记载着他在伊基托斯创立了我国甚至南美人数最多的堕落之家这一灰色事迹。事实上,潘达雷昂·潘托哈确实有一个家庭,更确切地说,曾经有一个家庭。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沉沦于性生意的臭泥中,另一方面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爱家如命的样子。他有恃无恐,因为他的妻子、女儿等亲人对他那一本万利的生意一无所知。忽然有一天,在这个家庭中,真相大白了。他的妻子发现受骗之后,感到了惊愕、羞耻和极为理所当然的愤怒,于是这位诚实的夫人,以一位受了损害的母亲、一位在各种荣誉中最神圣的东西上受了骗的妻子的高贵风格,毅然决定离开这个被丑事玷污了的家庭。在伊基托斯贝尔赫里中尉机场,为了亲眼见证她的痛苦,为了送她登上翱翔在我们亲爱的城市上空、载她离去的那架福赛特航空公司的现代化飞机,辛奇来到了她的身边。
“太好了!玛柯洛维娅,我代表《辛奇之声》、代表亚马孙广播电台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坦率而自然的讲话。我们相信,人们是会理解你的悲剧、同情你的遭遇的。我们也感谢你对依达雅河上蓝胡子的邪恶行径所做的大胆证词,虽然我们并不认为你的一切灾难都是从你离开潘达乐园以后开始的。我们觉得,那身份不明的潘托哈先生开除你,反倒为你做了一件好事——当然他是无意中做的——这使得你有机会改邪归正,回到诚实而正常的生活中来。我们希望这也是你本人的愿望,并且很快实现这个愿望。再见,玛柯洛维娅。”
(短暂的间奏,飞机起飞时引擎发出的响声,时扬时抑,最后成为音响效果)
“后来,正如我对你讲的那样,不管我怎么乞求,潘托哈先生一直不能原谅我同可怜的特奥费洛的那次出逃,不准我回到潘达乐园。我想,现在,在我跟你谈完这一切之后,我算是彻底完蛋了,但是我总得活下去,对吧,辛奇?因为潘潘先生的另一条禁令是不准议论潘达乐园。对任何人,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如果有人问你,你就否认有一个潘达乐园。这不又是一个荒唐的禁令吗?其实连伊基托斯的石块都晓得潘达乐园是什么、劳军女郎又是什么人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辛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怪癖,而潘托哈先生的怪癖特别多。不,你有一次说什么潘达乐园像个黑奴贩子,用盐水和皮鞭维持秩序,这不对,一个人说话要公道。潘托哈先生把一切都组织得很好,他的另一个怪癖就是秩序。我们都说这不像个妓院,倒像个兵营:要站队点名,他讲话时不准动、不准说话,就差吹号、检阅了。真好笑。其实,他所有的怪癖只是令人感到好笑。我们忍受了,因为除此之外,他为人倒不错,很公平。只是自从他爱上了巴西女郎、跟她搞上以后,为了讨好她,才有点儿不公平。比如,在外出服务的时候,他命人把夏娃号唯一的单人船舱分配给巴西女郎。喂,这你也要录下来?最好抹掉,我可不敢得罪巴西女郎,她简直是半个巫婆。我大概就是被她诅咒的,她身上有两条人命。你别忘了,把我关于她和潘托哈先生的话抹掉吧!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总有权利搞恋爱,喜欢谁就可以跟谁搞。女人也一样,对吧?我想,要不是我给他太太写了那封信,他也许早就原谅我同特奥费洛的那次出逃了。其实信并不是我写的,是我讲,我那做教员的表姐写的。辛奇,我这下子可闯祸了、完蛋了,辛奇。是我自己不好,可又怎么办呢?我当时绝望极了、快要饿死了,当时为了求潘托哈先生再次雇用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当时还想帮助特奥费洛,他那时关在博尔哈军营的监牢里,也快要饿死了。罗西塔倒真的提醒过我:‘你会闯祸的,表妹!’可我当时不这样认为。我想我有可能打动他太太的心,她会同情我、会跟她丈夫说说情,而潘托哈先生也就会再次收留我了。只有那一次,我看见他暴跳如雷,仿佛要杀死我似的,可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太太为我说了情、他软下来了呢。我去找他,满心以为他会对我说:我饶了你,罚几个钱,去做个体检,回来吧。可谁想到他就差掏手枪了,辛奇,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本来是没有说脏话的习惯的。他眼睛红了,声音也变了,满嘴白沫,说什么我毁了他的家,说我在他妻子的心上刺了一刀,说他母亲都昏过去了。我怕他揍我,就赶快离开了潘达乐园。他倒也是很可怜的,对吗,辛奇?本来他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一封信就拆穿了潘潘先生的西洋镜,这个祸闯得可真够呛!可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会想到他太太一点也不晓得自己的丈夫是怎么赚钱吃饭的?可见世上还是有心地善良的人,对吧?好像他妻子离开了他,把小女儿带到利马去了,二人吵了一架。都怪我!你瞧,我又当上了洗衣女郎,莫基托斯不愿要我,因为我离开他去了潘达乐园。反正他那几家妓院不缺女人,所以他立了一条法律:凡是在潘潘先生那儿工作过的人,就不能再回到莫基托斯各妓院。我现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街上来回地走呀走的,连支付保护人的钱都没有。要是没有静脉曲张,倒还过得去,辛奇,你瞧,我的脚有点肿吧?天气这么热,我还得穿上厚袜子,不能让人看见腿上的青筋呀,要不然我就永远找不到顾客了。好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对你讲的,辛奇,讲完了。”
“晚上好,尊敬的太太,您就是潘托哈太太吧?能向您问候,感到非常荣幸。”
“事情也的确怪我。有一次到博尔哈服务的时候,我逃跑了,同一名上士结了婚,所以潘托哈先生把我赶了出来。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可对我来说简直是几万年了。难道结婚是犯罪吗?作为一名劳军女郎,最糟的是不能结婚。潘托哈先生说,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他认为这是滥用职权。辛奇,我对你说,我那时结婚也不是时候,因为特奥费洛是个半疯半傻的人。唉,最好还是不要说他的坏话,他还关在监牢里呢,还得几年才能出来,听说还可能把他和别的兄弟枪毙呢。你相信会枪毙他吗?我跟我那可怜的丈夫才见过四五次面,你感到好笑吧?但这是一出悲剧,是我介绍他当了兄弟的。什么方舟呀、弗朗西斯科兄弟呀、用十字架拯救人类呀,他在认识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我跟他说起了方舟,让他看到这些都是好人干的事,是为了别人好,不是像那些傻瓜们说的那样净干坏事。这种话你也说过好几次了,辛奇。不过,直到认识了圣玛丽亚·德·涅瓦镇上那些兄弟之后,他才信教。那些兄弟帮助我们、借钱给我们、把心和家都奉献给我们了。后来特奥费洛在营地关禁闭的时候,他们还每天去看望他,给他送吃的去。就在那时,他们一点一点地给他指明了真理,可我没想到他会对宗教信得那么虔诚。您想想,他解除禁闭出来的时候,我呼天抢地地搞到几个钱、买了船票去和他团聚,但我发现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去接我,一见面就说,他不能再碰我了,他快要修成使徒了。他说,我要是愿意,可以共同生活,但只能作为兄妹,因为使徒必须是干净的:但是这样做对我们俩都是一种痛苦,最好还是各走各的吧,我们不是一路人了。他选择了上帝。总之,辛奇,你看到了,我既失去了潘达乐园,也失去了丈夫。我刚刚回到伊基托斯就听说在圣玛丽亚·德·涅瓦镇有人把阿雷瓦洛·奔萨斯先生钉在十字架上了,领头的就是特奥费洛。唉,辛奇,我真是吓了一大跳。我还认识那个老头儿呢,他是镇上兄弟会的首领,他对我们的帮助最大了,给了我们许多忠告。我才不相信报纸上的造谣呢!辛奇,你也这样说过多次,说什么特奥费洛是为了做圣玛丽亚·德·涅瓦镇上方舟兄弟会的首领而叫人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我丈夫已经成了圣徒,辛奇,他还想当使徒呢。兄弟们的招供肯定是真的。我敢肯定地说,老人感到要死了,就叫人来请他们把自己像基督那样钉在十字架上。人们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就这样做了。可怜的特奥费洛,我希望不要枪毙他。我倒认为我应该对这件事负责,你瞧,不是我把他牵连进去的吗?谁想到结果是这样!宗教都渗到他的血液里去了。好,好,我这就说主题。
“对,我是潘托哈太太。您是谁?您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格拉迪西塔,孩子,别哭,都把我闹昏了头。阿丽西娅,请你把奶嘴给她,看这小鬼头还哭不哭?”
“你可以想象,辛奇,我感到幸福极了。我整天旅行,参观森林地带的军营、基地和营房,在那以前我从来没坐过飞机。我第一次登上达丽拉号的时候,真害怕极了,感到肚皮发痒,浑身冷一阵热一阵,恶心得想吐。不过后来就好了,喜欢乘飞机了。有时他们说:‘谁志愿参加空中支队?’我总是说:‘我!潘托哈先生,我去。’现在回到原来的话题。辛奇,我要对你说一件事。你的节目很好,你发动了保卫孤儿那样的运动,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地攻击、污蔑、辱骂方舟兄弟会呢?这你就不对了,辛奇。我们只是希望善能统治一切,希望让上帝满意。什么?噢,就会谈到那件事的,请原谅,我不过是代表公众舆论告诉你一下而已。我们刚才谈到去军营,对了,军人们像接待女王一样接待我们。为了他们,我们宁可一辈子留在那里,使他们对服兵役感到不那么难熬。他们给我们组织远足,把舢板借给我们沿河游玩,请我们吃烤牛心。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少受到过这样的尊重。再说,我心里明白,这工作是合法的,所以感到心安理得,不必担惊受怕,没有警察来恐吓,也没有暗探扑上来把一个月赚的钱一秒钟就抢走。为军人工作就是感到安全、感到受军队的保护,不是吗?谁敢对我们无礼?连原来的保护人也老实了,若要打人,抬手之前得想想,怕我们告诉当兵的,把他们关起来。我在那里的时候,一共有……多少人来着?噢,二十人,现在有四十人了。她们可幸福了,像在天堂里一样。那时候连军官都拼命向我们献殷勤,辛奇,你想想吧,那时候可真幸福!唉,上帝啊!我一想到自己那时候傻乎乎地逃出潘达乐园,就感到伤心。
“鄙人是亚马孙广播电台的辛奇,愿为您效劳,尊敬的太太。我可以占用您几秒钟宝贵的时间,进行一次几句话的采访吗?”
“谢谢你给我们谈了这么许多,玛柯洛维娅。当我们知道我们了解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当《辛奇之声》使得那些因生活环境所迫而感情麻木的人感到内心深处又开始震动了的时候,我们太激动了。你的话对我是最好的报酬,比那些忘恩负义的做法更有价值。好吧,玛柯洛维娅,你就这样陷入了潘达乐园老鸨的网中,之后呢?”
“采访?采访我?为了什么事?”
“的确,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在进潘达乐园以前当过洗衣女郎,后来在莫基托斯那儿干。有人说,当洗衣女郎可赚钱了,生活得可好了。其实这是个多么大的谎话,辛奇,这一行不是人干的,可恶极了。每天走呀走的,脚走得肿这么老高。许多时候还白费劲,回到家里,腿都暴了青筋,可一个顾客也没碰到。这还不算,保护人还要打你、骂你,因为你没给他带回香烟。你也许要问了,那干吗还要找个保护人?你要是没个保护人,就没人尊重你,别人就要抢你、偷你,你就感到没依没靠。再说,谁又喜欢单身生活呢?没有男人怎么行呢?哟,我走题了,现在就谈,我这也是为了先让你知道知道原因。当时有消息说潘达乐园要雇人,有固定工资,星期天休息,还有旅行。这下子洗衣女郎们可疯了,好像中了彩。辛奇,你知道吗?一份有保障的工作,不用自己去找顾客,潘达乐园的顾客多得白送,再加上还可以受到尊重。我们像是在做梦,就一窝蜂地到依达雅河去了。不过,我们去得虽快,但是人家只需要几个,而我们又是一群狗——对不起。再说,有秋秋蓓在那儿当头头,你根本就进不去。潘托哈先生对她言听计从,她总是优先照顾在她那家纳奈妓馆干过的人,对来自她的对手莫基托斯妓院的人百般刁难,还要收一笔很大的回扣。对洗衣女郎就更坏了。她对潘托哈先生说,她不喜欢像狗似的、从大街上来的人,她喜欢在有名的地方,其实就是秋秋蓓妓馆干过的人。这下子我们就泄气了,太不幸了,至少有四个月,我简直是寸步难行。消息来了,说依达雅河那儿又有空额了,我跑了去。每次都撞在秋秋蓓这座山上。因此我就进了莫基托斯开的妓院,不是他原来的那家妓院,而是在纳奈公路上的那个,是他从秋秋蓓手里顶下来的。我在那儿干了不到两个月,听说潘达乐园又有空额了,我跑了去。这回潘潘先生在考试时看上了我,对我说,姑娘,你模样不坏,就入伙吧。最后还是因为我身段好看被选中了。辛奇,我就这样进了潘达乐园。我被录用后的第一天,到依达雅去检查身体。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向你发誓,我幸福极了,简直就像第一次领圣餐。潘托哈先生向我,还有同我一起来的另外四个人发表了演说,我们都哭了,我跟你说。他说,现在你们的身份不同了,你们现在是劳军女郎,不是野鸡了。你们是在同陆军进行合作,完成一项使命,为祖国服务。还有许多别的话。他的话把我们感动得哭了,当时有我,有桑德拉,还有贝露迪塔。正当我们在玛腊尼昂河来来往往的时候,你开始在电台评论孤儿院里的孤儿问题,我们又哭得像泪人似的。”
“为了您的丈夫,太太,为了您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鼎鼎的潘达雷昂·潘托哈先生。”
“谢谢你,辛奇。你瞧,关于我的姓氏嘛,倒不完全是家庭的关系,我用我表姐罗西塔的姓。我没有别的亲人,至少没有别的近亲了。我妈妈早在我干上你说的这一行以前就死了,我爸爸在去马德雷·德·迪奥斯的路上淹死了;我唯一的兄弟在五年前为了逃避兵役逃到山里去了,我希望他能回来,不过不回来也好。怎么说呢,辛奇,玛柯洛维娅这个名字,我只是干这行的时候才用,这不是我的真名字。我干别的事、跟我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用真名字。你把我找来,不就是为了谈谈这种事吗?我好像是两个女人,每一个各行其是、各用其名。我反正已经习惯了。我想我是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呢?噢,我走题了,辛奇,我这就言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