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矮子把她推醒。她听见矮子嘴里嘟囔着求她原谅,说他不该将她叫醒。她吃力地动了动身子,觉得浑身酸痛,只好揉揉脖子。太阳喷洒着淡淡的柔辉,树影歪歪斜斜,已是下午了。那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不像是在梦中呀。“怎么回事?”胡莱玛问,她觉得舌头火辣辣的。“他们上来了,你没听见吗?”矮子指着山坡低声说道。“应该去看一看。”胡莱玛说道。矮子紧紧抓住她,不让她去。但当胡莱玛走出掩体后,他也跟着爬了出去。她一直走到曾看见帕杰乌的那个荆棘丛生、乱石遍地的地方蹲了下来。虽然尘土飞扬,硝烟滚滚,她还是看见对面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于是她思量道,冲下山来的政府军增多了。然而她很快发现,他们不是朝山下冲去,而是在朝山上爬,在逃离卡努杜斯。是的,他们从河里爬上岸,正在朝山上跑。河对岸,一群群甲贡索人正在巷内追击政府军,边跑边向逃往河边的兵士射击。是的,政府军正在逃窜,此刻是甲贡索人在追击政府军。“他们跑到这儿来了。”矮子呻吟道,胡莱玛醒悟到自己刚才只顾看对面山坡,没察觉到脚下的瓦沙—巴里斯河两岸也发生了战斗。此时,她的心凉透了:这就是她以为在梦中听到的那种喧闹声。
胡莱玛冲着矮子骂道:“住口,混账东西,胆小鬼!”矮子无言以对,站到一边,惊愕地望着她,眼里闪出求饶的目光。爆炸声、枪声、钟声及军号声仍在响着,甲贡索人连蹦带爬地都跑到通往河边和卡努杜斯的山坡上。她找了找帕杰乌,可是帕杰乌也不见了,只剩她和矮子二人了。怎么办?待在这儿?随甲贡索人一起去?还是寻找一条小路离开卡努杜斯?她感到困顿不堪,腰酸背痛,动弹不得。她将身子倚在掩体的湿壁上,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飞扬的尘土和弥漫的硝烟把人们的身影与面孔弄得奇形怪状。头晕目眩的胡莱玛隐隐约约地看见有的战马已倒在河边,有的战马仍在河里求救似的摇晃着长颈,做着最后的挣扎,拼命想从混浊的河水里爬上岸来。一匹只有三条腿、没人骑的战马发疯似的跳着,想拼命咬住自己的尾巴。有的兵士正头顶长枪过河,有的则正呐喊着冲进卡努杜斯。街道里,他们三人一伙、两人一帮地跑着,有时则像蝎子似的倒退着跑。有的士兵跳到水里,企图爬到她和矮子所在的山坡上。有几名兵士号叫着倒下,那定是有人朝他们开了枪。另有几名兵士开始朝山上爬来。
“我们走吧,走吧。我们也卷进这场战争中来了。”矮子又紧紧地依偎着她哭哭啼啼地说道。
“胡莱玛,他们会杀死我们。”矮子哭道。
胡莱玛朝树丛中望了望。枪声还在响,零星的、断断续续的。那里仍然烟雾弥漫,火光冲天。但是从他藏身的地方无法看到她曾见过的那些渡河后消失在卡努杜斯的兵士。“别动。”甲贡索人道,这是政府军那天第二次从天而降。这次来的是骑兵,两人一列,那些灰色、黑色、奶黄、花斑的坐骑嘶鸣着并排挤在一起,从她左面的石岭上下来,向河边急驰而去。那战马就像快要滚到陡峭的山崖下似的,却用两条后腿像制动器那样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急驰而过。卡汀珈中人喊马嘶,地动树摇,胡莱玛被一张张骑兵的脸和军官们挥舞的马刀搅得头昏目眩,不知所措。身披伪装的甲贡索人从树丛及坑里钻了出来,有的开枪,有的放箭,箭镖呼啸而过,犹如蛇鸣。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甲贡索人此刻顺坡滑了下去。她清楚地听到帕杰乌在喊:“射马,朝那些拿马刀的射击。”骑兵看不见了,但她可以想象他们正在人喊马嘶中冒着枪林弹雨渡河。隐蔽在她身边的甲贡索人正在将子弹和羽箭神不知鬼不觉地射向他们的脊背。几个甲贡索人站起来,将马枪和弩弓倚在曼达卡鲁斯树的树枝上。那个没鼻子的胖墩儿并没有射击,而是冲着别的甲贡索人时而挥手要他们向右,时而要他们向下。正在这时,有人拦腰抱住了帕杰乌。矮子紧紧地抱着他,使他连气都换不过来。矮子哆哆嗦嗦的,帕杰乌双手摇晃着他道:“你瞧,他们已经跑了,他们已经跑了。”但是,当她也抬头看时,那里另有一人正骑着一匹白马从山上下来。那个矮小的军官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挥舞着马刀。他离胡莱玛很近,故而胡莱玛看清了他的面庞:双眉紧蹙,两眼闪射着亮光。但少顷,她便见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红光突然消失了。帕杰乌一直在瞄准他,胡莱玛思量道,他定是被帕杰乌打中的。白马急转回身,前蹄腾空而起,原地旋转了几个圈——很像牧马人在集市上炫耀的那样——随即脖子上吊着那个矮个子军官朝原路驰去,爬上山坡消失了。正在这时,胡莱玛又看见帕杰乌在瞄准他,毋庸置疑,帕杰乌要开枪打他。
“是的,”胡莱玛思忖道,“他们会杀死我们。”她站起身,拉起矮子,然后高声道:“快跑,快跑。”她沿着卡汀珈中树木最密的地方朝山顶跑去。她很快就累了,但一想起上午被兵士强奸的情景,便顿时有了力量,继续朝前跑去。实在跑不动了,就一步步地往前走。当她想到矮子一定累得筋疲力尽时,不由得涌上一股怜悯之心。虽然矮子腿短,但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拼命地跑,没听到他抱怨一声。当他们停下来时,夜幕已降临。他们来到另一道山坡上,有的地方还算平坦,草木也十分茂盛。喧嚣的战场已落在远方。她卧倒在地上,随便抓起一把草填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直至尝到酸酸的草汁为止。她吐出渣滓,又抓一把来嚼,以此充饥解渴。瘫作一团的矮子也照样做。“我们已经跑了几个小时。”她对矮子说,但矮子没有说话,于是她想,矮子一定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摸了摸矮子的胳膊,矮子感激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这样一点一点地嚼着,吐着,吮吸着,直到亮晶晶的星星出现在稀疏的树木上空。胡莱玛凝望着,想起了鲁菲诺和加尔。二人可能被兀鹫、蚂蚁、蜥蜴叮啄了整整一天,可能开始腐烂了。她再也见不到那些尸骨了。也许,二人就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仍然抱在一起。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就在附近。她寻找着,发觉矮子的手在发抖。随即,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影扑到矮子身上。矮子大叫一声,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别说话,”甲贡索人道,“你没听见吗?那帮异教徒就在我们上面。”
“不要开枪,不要杀我们,”有个声音哀求道,“我是华金神父,我是贡贝的神父,我们是良民!”
“要出什么事?”矮子低声问。
“我们这儿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矮子’,神父,”胡莱玛一动没动地说,“我们也是良民。”
“别哭,姑娘,”帕杰乌对她说,“你不知道吗?死者会复活的。你没听说过吗?躯体是可以再生的。”帕杰乌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他和部下没有刚和政府军打过仗。胡莱玛用手拭去眼泪,扫视了四周一眼,想辨认一下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一条蜿蜒于山峦间的小路,像一条隧道。她左边是一条光秃秃的石岭,将大山隐在后面;她右边是草木稀疏的卡汀珈,向下延伸,最后消失在一片石滩上。大河对岸是凌乱地挤在一处、奇形怪状的红瓦房。帕杰乌把一个东西放在她手里,她也没看看是什么东西就随手送到嘴里。果子的肉又软又酸,她慢慢吃了下去。身披伪装的甲贡索人四下散开,有的趴在灌木丛生的地上,有的钻进事先挖好的掩体里。那只胖胖的手又找到了她的手。她为这只熟悉的手的出现而感到悲喜。“钻到那儿去。”帕杰乌扒拉开几根树枝命令道。当他们蹲进坑里时,帕杰乌指着山岩对他们说:“狗子兵就在那儿。”坑里另有一个甲贡索人,那人不高兴地朝坑壁靠了靠,给他们让出个空间。他手里拿着一张弓和一筒羽箭。
她终于说出话来。
矮子就站在她身旁,也在那里喘着粗气。她望了卡努杜斯一眼。卡努杜斯近在眼前,每个角落都被隆隆的爆炸声、跳跃的火舌和弥漫的硝烟所包围。与这乱糟糟的情景相反,蔚蓝的天空明净如洗,太阳射出夺目的光辉。她两眼涌起一层泪翳,五内俱焚。她恨这个城镇,恨所有此刻在狭窄的街道上相互残杀的那些人。她的不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加利雷奥·加尔是为了去卡努杜斯才到了她家,从那时起,灾难接踵而至,最后落到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地步。她多么希望出现一个奇迹能使她和鲁菲诺重归于好,仍像从前他们在盖伊马达斯时那样,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
那天夜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听到第一声炮响时的反应先是一怔,随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劝世者”。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贝阿迪托、华金·马坎比拉以及他的弟弟奥诺里奥也全和他一样。于是,他和他们一起手挽着手,将“劝世者”围在中央。他们估计第一枚炮弹大约飞向圣西皮里亚诺巷附近,那是贝罗山所有巫婆及医道不甚高明、专开草药或专门使用烟炙疗法的庸医们居住的地方。住在这里的老妇用朱莱玛及玛纳卡树汁调成的药水医治眼病,也有用按摩的办法接骨的。那么,刚才是哪位老妇或哪几位老妇的茅舍被炸毁了?“劝世者”把他们从迷惘中唤醒:“我们到圣堂去。”他们手挽手地经过大广场朝教堂走去。就在这当儿,若安·阿巴德开始高喊着要各家将灯光熄灭,因为光亮常常招来敌人。喊声此起彼伏,灯火渐渐熄灭。当他们离开坐落在大广场四周的圣灵街、圣奥古斯丁街、圣基督街、教皇街及抹大拉的玛丽亚街时,所有住宅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们来到殉道者坡前,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听若安·格兰德对街道司令若安·阿巴德说道:“你来指挥战斗,我们负责他的安全。”然而,若安·阿巴德还未和他们分手便飞来了第二枚炮弹,只见瓦砾四溅,尸体横飞,熊熊烈火照亮了卡努杜斯上空。看来,炮弹是落在以经营果园为生的农民居住的圣伊内斯区,也可能是落在邻近黑人、黑白混血种人及卡夫索人居住的莫坎波区。
“这样对你最好。”帕杰乌道,脸上漾出一丝微笑,“现在,你可以在贝罗山另找丈夫了。”
到达基督圣堂前时,“劝世者”和众人分手了,但就在他进入圣堂时,跟进去了一群人。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在黑暗中觉察到,院内挤满了因在教堂无安身之所而随他们一起来的人。“我难道害怕了?”比拉诺瓦思量道。他对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疲惫、为什么那样想和自己身边的善男信女蹲在一起而感到惊奇。不,他没什么可惧怕的。他在经商的那些年代里,曾多次冒着风险带着钱和货物往返于腹地各处,从没惧怕过。自从来到卡努杜斯,正如“劝世者”常常提醒他的那样,他在这里领略了综合分析事物的含义。正因为如此,他才那样精心尽力,得以摆脱旧日的恐惧,不再像从前那样夜里常被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此刻他感觉到的不是惧怕,而是悲伤。一只有力的大手推了推他:
“两个都死了。”胡莱玛气喘吁吁地道。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你没听见吗?”若安·阿巴德对他道,“你没看见他们已经来这儿了吗?我们不是一直在准备迎接他们吗?你还在等什么?”
“谁赢了?你丈夫还是那个疯子?”
“请原谅,”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摸摸自己秃顶的脑袋说,“我一时昏了头。好,好,我这就去。”
突然,一声炮响,卡汀珈火光四起。她立即回想起盖伊马达斯的圣安东尼奥节,回想起马戏班来时放烟火的情景。她从一排排枪林中望出去,看到一群群身披伪装的人纷纷跃起,朝着政府军猛扑过去。在硝烟与枪声中,她发觉自己摆脱了原来那个按住她随后又拉起她一道跑的人。与此同时,有人朝她喊:“弯下身去,弯下身去。”她俯下身,抱着头拼命跑起来,时刻准备着枪弹击中自己的背部,甚至希望挨上一枪。她跑得大汗淋漓,心脏快要跳出来。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没鼻子的胖墩儿就在她身边,望着她嘲讽地说:
“应该让人们从这里走开,”若安·阿巴德来回摇动着他的身子道,“否则大家都会被炸成肉酱。”
“快让他们躲起来。”她听到帕杰乌命令道,也不知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一个人上来将她按倒在地,一面将自己的伪装盖到她身上,一面向她发出嘘嘘声。她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窥视着。甲贡索人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作响。她暗自思忖,要是矮子也能像她此刻这样该多好啊。政府军出现了。见他们离自己那么近,胡莱玛不由得心里一怔。他们每两人一排,上身一律着蓝色制服,下身穿红黑条纹军裤,脚蹬黑皮鞋,枪上亮着明晃晃的刺刀。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着枪响,但谁都没有开枪。于是她又睁开眼,看见面前总有士兵通过。有的士兵由于焦虑,两眼冒火;有的则由于睡眠不足而目光暗淡;有的士兵神气十足;有的则惊恐万状。这一切,胡莱玛都一清二楚,连士兵们说话时的只言片语都能听得见。那么多兵走过,却未发现甲贡索人就在身边,甚至差一点就要踩到他们身上,这岂非令人难以置信?
“我去,我去,你放心,万事都会办到的,”安东尼奥说,“我绝不辜负众人的期望。”
唰啦唰啦,她当即听到几个地方传来这样的声响,仿佛灌木丛与仙人掌都开始说话。接着,有几个脑袋从树丛中探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喊着他的弟弟奥诺里奥。不一会儿,他便听弟弟在说:“我在这儿,老哥。”他和奥诺里奥行动起来了,一面催促大家钻到家里的防空洞去,一面命令分水员去收拾担架。随后他们又穿过大广场回到了杂货店。然而,即使在做这些事时,安东尼奥也一直在和自己沉痛的心搏斗着。已经有许多分水员在等着他了。他把用龙舌兰绳和树皮做成的担架分发给他们,把其中的一些人派往爆炸地点,让另一些人暂时等待。他的妻子和弟媳到收容所去了,奥诺里奥的几个孩子都在乌姆布腊纳斯的战壕里。他打开了从前是马棚现在成了卡努杜斯武器库的门,助手们将一箱箱的弹药搬至店后。他指示他们,只能将那些辎重交给若安·阿巴德或由若安·阿巴德亲自指定的人。他让奥诺里奥负责分发弹药,自己带着三个助手朝圣埃洛伊、圣彼得及圣婴基督河畔跑去。一周以来,铁匠们根据他的命令,已停止制造马掌、锹、镰刀及短刀,改为夜以继日地将铁钉、铁盒、铁片、铁钩及所有能搜罗到的各种金属品制成枪弹或其他武器。他发现铁匠师傅们一个个慌了手脚,不知熄灭灯火的命令是否也适用于自己。他先帮他们堵好了朝山一面的缝隙,随即让他们点燃冶炼炉,重新开始工作。在他扛着一箱散发着硫黄味的枪弹返回杂货店的路上,两枚炮弹掠过天空,落向远处畜栏一带。他思量道,一定有几只山羊,或许还有某个牧人遭了厄运,被炸成齑粉。说不定许多绵羊被惊得跑出畜栏,此刻正在乱树丛中拼命奔跑呢。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悲伤的缘由。“一切将被再次摧毁,一切将再次化为灰烬。”他思忖道。他觉得嘴里有股烟灰味儿。他想:“这多么像阿萨雷流行时疫、若塞罗久旱不雨或卡汀珈·多莫拉暴雨成灾时的情景啊。”然而今夜炮击贝罗山的敌人更凶恶,比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更大。“感谢上帝,是你让我真正感到了魔鬼的存在,”他祷告道,“感谢我主,因为这让我知道了你的存在。”教堂的钟声急促地鸣响起来,他听到后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胡莱玛答道。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发现若安·阿巴德正和二十来个人运送辎重弹药,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个个黑影默无声响地来来去去。又下起雨来,滴滴嗒嗒地落在屋顶上。“你要全部带走?”比拉诺瓦不解地问道,因为若安·阿巴德本人一直主张杂货店应是分发枪支弹药的中心。街道司令阿巴德拉着比拉诺瓦来到泥泞不堪的大广场上。“他们正向这一侧逼近,”若安·阿巴德指着法维拉山及康巴奥山对他道,“他们将从这两侧分兵夹击我们。如果华金·马坎比拉的人马抵挡不住,首先陷落的就是这里。最好现在就把子弹分发下去。”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同意了。“你现在到哪里去?”比拉诺瓦问。“四处跑跑。”若安·阿巴德回答道。人们手里抱着箱子和袋子在那里等着。
“滚开,”甲贡索人从伪装中露出脸大声道,“帕杰乌不是告诉你到盖莱莫波去吗?”
“祝你走运,若安,”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道,“我到收容所去看看。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卡塔利娜吗?”
枪声大作,炮声隆隆,顷刻间,整个卡汀珈火光四起,浓烟滚滚。然而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处台地,上面荆棘丛生,到处是被风吹雨打的枯枝败叶。水塘泥泞不堪,里面长满伸着魔爪般枝杈的马坎比拉树、树顶尖削的契克—契克树和曼达卡鲁斯树。胡莱玛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已将鞋子丢失,虽然她一生多半是光着脚走路的,可此刻还是觉得两脚疼痛难忍。山势越来越陡峭了。阳光照射在她脸上,她的肢体好像又复苏了。矮子的指甲直嵌进胡莱玛的肉里,胡莱玛由此断定准是又出了什么事。离他们四米远的地方,一个树皮裹身、树枝为臂、头上插着一撮草蒿的人正举着一支大口径短火枪向他们瞄准。
若安·阿巴德略微踌躇片刻,慢慢对他说:
“枪声,”矮子道,“枪声,枪声。”
“如果我被杀害,一定要让她知道。古斯多加的事,虽说她宽恕了我,但我从没有宽恕自己。”
胡莱玛耸耸肩膀。不是政府军就是甲贡索人,有什么办法?她厌恶一切,厌恶所有人,唯一的愿望是忘掉她目睹的那个场面。她揪着树枝、树叶,吮吸着它们的汁液。
若安·阿巴德消失在茫茫雨夜中,黑暗中又传来了一声炮响。
“我们到哪儿去?”矮子问,“遇上政府军怎么办?”
“你明白若安捎给卡塔利娜的口信吗?”奥诺里奥问道。
胡莱玛站起来,朝那件蓑衣走去。甲贡索人把她从那两个士兵手里救出来后曾把蓑衣盖到她身上。蓑衣已经湿透。她拿起来,盖到鲁菲诺和加尔的尸体上,把伤得最厉害的部位——头和躯干——遮上。然后,她如梦初醒般径直朝曾看见帕杰乌离去的方向走去。她当即感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拉住了她的右手。
“那是一桩过去的事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答道。
“没关系!没关系!”矮子拉着她尖声尖气地道,“你没听甲贡索人说吗?这儿要打仗,子弹落到这里会要我们的命。”
他们在烛光下一面收拾粮食、绷带、药品,一面倾听着钟声与军号声,有时还夹杂着炮声的对白,谁也不和谁说话。不一会儿便听到安东尼娅·萨德林哈尖声尖气地说,许多伤员被带到圣安娜收容所来了。安东尼奥叫弟弟先休息一会儿,因为真正的硬仗在天亮之后。说完,他便带着一只药箱——药箱里装着委托华金神父买来的碘酒、杨酸铋及甘汞——走了。
“去贡贝,去盖莱莫波,怎么走呢?”胡莱玛喃喃道,“我们知道该怎么走吗?你知道吗?”
建在圣安娜坡上的收容所简直成了疯人院。哭声、呻吟声响成一片,来到这里的老弱病残、做饭的安东尼娅·萨德林哈、卡塔利娜以及另外一些妇女被伤员的亲友纠缠得几乎动弹不得,他们你拉我扯,要她们好生照料自己的亲人。伤员们人挨人地躺在地上,有时竟被人们从身上踏过。安东尼奥和分水员们一起先将闯进收容所里的人赶了出去,让分水员守住大门,随后便帮着包扎伤员。伤员中有的被炸掉了指头或手,有的身上开了口子,其中有位妇女竟被炸掉了一条腿。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一面拿酒精给她闻一面思量道,怎么还会活着?实在太痛苦了,真不如早点死了好。药剂师到来时,那位妇女正好死在他的怀里。药剂师从另一个收容所来,据他说,那里的伤员和这里一样多。比拉诺瓦当即下令将尸体移到鸡棚那里去,因为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哪些人已经死去。他是卡努杜斯唯一受过医学教育的人,他的到来使整个收容所安静下来。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发现卡塔利娜正在给一个佩带着天主卫队袖标的小伙子——一块木片打穿了他的颧骨并打瞎了一只眼睛,小伙子孩子似的紧紧依偎在她的身旁——含糊地哼着小调。
“去贡贝,去盖莱莫波,随便什么地方。”矮子拉着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