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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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有人在推他,当即想到:“我的眼镜。”他看到眼前泛起一片绿光,许多影子在晃动。他在自己的身上及四周摸了摸,听到华金神父在说:“醒醒,天亮了,我们要设法找到去贡贝的路。”他终于在两腿间找到了自己的眼镜,完好无损。他擦了擦镜片,站起身,喃喃地说:“走吧,走吧。”当他戴上眼镜看清四周的事物时,发现矮子就在眼前:果然身材矮小,完全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脸上却布满皱纹。她——看上去不知到底多大年龄,披头散发,瘦骨嶙峋——握着矮子的手。二人衣衫褴褛,浑身是泥。近视记者暗想自己是否也像他俩及身材魁梧、决心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的华金神父那样给人以头发蓬乱、狼狈不堪、走投无路的印象。“现在已过了法维拉,”华金神父道,“我们应当从这儿岔到通向本登戈的路上去。愿上帝保佑,别让我们碰上官兵……”“会碰上的。”近视记者思量道。即使碰不上官兵,也会遇上甲贡索人。他心里想道:“我们什么都不是,既不属于这一帮,又不属于那一伙。他们会杀死我们。”他一边走,一边看着面前的女人和矮子纤细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走着,生怕落在后面,然而他奇怪的是自己毫无倦意。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阵。晨曦初露,百鸟啁啾,虫豸鸣叫;零星的枪声、钟声、嘟嘟的军号声,有时还夹杂着爆炸声和喧哗的人声,融汇成一片嘈杂纷乱、五光十色的氛围。华金神父径直向前走着,看来他是认识路的。卡汀珈渐渐变得稀疏,荆棘、仙人掌愈来愈少,直至最后成了光秃秃的陡峭山野。右侧的一条石岭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沿着和石岭平行的路向前走去。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岭上。华金神父惊叫一声,近视记者这才发现他喊叫的原因:官兵几乎就在他们身旁,前后左右却全是甲贡索人。“有好几千人。”近视记者喃喃地说。他想坐下来,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矮子尖声尖气道:“胡莱玛,你瞧,你瞧。”为了缩小目标,华金神父跪在地上,和他结伴而行的几个人也都蹲了下来。“我们正好落在战争的中心。”矮子低声道。“这不叫战争,”近视记者自忖着,“这叫溃逃。”当他望到岭下的场面时,不再感到恐惧了。原来官兵根本没去理会库尼亚·马托斯少校的命令,没在昨夜撤退,而是直到现在才按照塔马林多上校的意思撤退。
“你也要叛变?”西塞绝望地说,“这场战役事关重大,大家都很清楚。难道你要我白白地损坏自己的声誉?”
乱纷纷的官军正行进在岭下一片宽阔的平地上,有的地方拥挤不堪,有的地方却稀稀拉拉,真是一派失魂落魄的景象。他们抬着担架,驱赶着运载伤员的马车,有的把枪胡乱地挂在身上,有的干脆把枪当拐杖拄着,一点不像他记忆中莫莱拉·西塞手下那支纪律严明、军容整齐的第七步兵团。莫莱拉·西塞是否已被埋葬在山上?那些担架或马车上有无他的尸体?
近视记者透过索扎医生和奥林皮奥上尉的身影看见莫莱拉·西塞仰面瘫倒在床上。
“双方会不会已经讲和?”华金神父在他身旁低声问道,“也可能停战了,会吗?”
“开小差的人很多,团座,军心不稳。倘若甲贡索人发起进攻,我们的营地就保不住。请您下令撤退吧。”
虽说双方媾和的想法是荒唐的,但山下的确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没有战斗。然而官军和甲贡索人近在咫尺,而且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近视记者那模糊的双眼贪婪地望着那一伙伙甲贡索人,只见他们个个衣冠不整,手持猎枪、马枪、棍棒、砍刀、柴耙、弩弓、石头,头上裹着乱七八糟的破布,和他们所追击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们所护卫或陪伴着的官兵那乱糟糟的状况没有两样。
“他肚子上开了刀,怎能这样动来动去?”近视记者思忖道。就在众人缄默不语、塔马林多上校以目光向其他军官求援的当儿,库尼亚·马托斯走到西塞上校的床前道:
“官军投降了?”华金神父问,“被俘虏了?”
“你必须在军事法庭上对此作出回答,”莫莱拉·西塞上校抬高嗓门呵斥道,“让步兵第七团在一小撮坏蛋面前退却?你把指挥剑交给库尼亚·马托斯吧。”
大股大股的甲贡索人顺着山坡两侧朝走投无路的官军渐渐包抄过来,然而未听到枪响,虽然有时也传来一两声零星的枪声,但至少未听到像昨天在卡努杜斯那样密集的枪炮声。那喧闹的声音除了是回荡在山谷中的人声又会是什么?近视记者突然在这支一败涂地的队伍中认出了萨洛芒·德·罗沙上尉。走在队尾的一伙士兵保护着四门大炮,大炮由驴拉着;虽然他们拼命鞭打毛驴,但离别的官兵越来越远,最后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正在这时,一伙甲贡索人朝山下跑去,插在这队官兵和大部队之间。大炮已停在那里不动,近视记者断定那个军官——他挥着马刀、手枪,从紧傍着毛驴和大炮行进的官兵这头跑到那头——无疑是在向他们发号施令,或在给他们打气鼓劲。与此同时,甲贡索人渐渐逼近了他们,逼近了萨洛芒·德·罗沙。近视记者还记得罗沙上尉的山羊胡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同伴们都叫他美男子。此外他还有一个癖好,那就是爱谈论众人皆知的康布拉茵炮的先进性能和克虏伯炮的命中率,而且给所有的炮命名。山下冒起阵阵烟雾,他知道双方已经开始对射,只是由于风在朝另一个方向刮,所以他或者他们才未听到枪声。“这段时间一直刀光剑影,杀声阵阵,我们却未曾听到。”近视记者想,但他想不下去了,因为带着几门大炮的那伙官兵突然被步步逼近的甲贡索人打成了哑巴。近视记者眨眨眼,瞠目结舌地看到挥着马刀的那个军官被长矛、铁锹、砍刀、镰刀、刺刀砍杀一阵,便和他的部下一样活活被甲贡索人打死了。甲贡索人在那里蹦蹦跳跳,无疑是在高兴地大喊大叫,只是他听不见罢了。反之,他听到了毛驴的嘶吼,却没看见。
“伤亡很大,团座。”塔马林多上校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这一切都要怪他,“我们的阵地已守不住了,应当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请求援兵……”
他醒悟到,他只身一人待在那个街垒里看着第七步兵团的大炮被缴获,官兵被打死。贡贝的华金神父顺着山坡,胡莱玛和矮子跟在身后距他二三十米,都径直向甲贡索人所在之处跑去。他满腹疑团,但害怕独自一人落在那里,于是站起身也朝山下跑去。他跌倒了,再爬起来,努力保持着平衡。许多甲贡索人已瞧见了他们,有的侧过身,有的抬起头,向他跑来的山坡上望着。他们见他那副跌跌撞撞的样子,都觉得十分好笑。此刻,华金神父距离甲贡索人只有十米远了。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又高声喊着,比画着。“他会不会在告发自己?为了讨好甲贡索人,他会不会说自己是官兵,让甲贡索人……”近视记者又像个机器人似的向下滚动起来。他翻着筋斗,酒桶似的滚着,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羞赧,他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眼镜。当他最后停下想站起身来时,发现眼镜竟奇迹般牢牢地挂在耳上。然而他遍体鳞伤,失魂落魄,站不起身来,直至几双臂膀将他搀扶起来。“谢谢。”他轻声道。他注意到甲贡索人又惊又喜,有的在拍华金神父的肩,有的在亲吻他的手,有的在拥抱他。“他们认识他,”近视记者暗想,“如果他出面为我求情,他们一定不会杀我。”
“再攻一次,塔马林多。立即发起进攻!这是我的命令!”
“是我,是我!若安,一点都不差。”华金神父对着一个人说道。只见那人膀大腰粗,皮肤黝黑,满身是泥,被一些胸前挂着子弹带的人围在中央。“我不是鬼,他们没杀我,我逃出来了。我现在要回贡贝去,若安·阿巴德,我要离开这儿,帮帮我的忙吧……”
莫莱拉·西塞上校欠起身——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扭着痉挛的手愤愤地说:
“这不可能,神父,太危险了,你没见到处都在打仗吗?”那人道,“先去贝罗山吧,等打完仗再说。”
“我们攻过三次,团座,”塔马林多上校嗫嚅道,“官兵们已尽了最大力量。”
“若安·阿巴德?”近视记者思量道,“若安·阿巴德也在卡努杜斯?”四周突然响起密集、激烈的枪声,当他听到若安·阿巴德在问“那只长着四只眼睛的绵羊是谁”时,顿时吓得浑身冰凉。“啊,他是记者,曾帮我逃跑,不是官兵。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矮子……”枪声大作,若安未能把话说完。“您回贝罗山去吧,神父,那里已经平静了。”若安·阿巴德边说边和其他甲贡索人一起朝山下跑去。趴在地上的近视记者突然发现远处塔马林多上校抱住脑袋,一群官兵将他围在中央。到处是一片乱哄哄的场面,整个部队溃不成军,乱作一团。官兵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近视记者趴在地上,沾了一嘴泥土,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东冲西撞,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挤到一起;有的倒下了,有的还在负隅顽抗。他的视线多次落到塔马林多上校倒下去的地方。几个甲贡索人俯着身子,是在结果他的性命?但他们蹲在那里好久没有动静。近视记者极目眺望,终于发现他们正在剥他的衣服。
塔马林多上校低垂双眼,摇了摇头。莫莱拉·西塞紧紧盯着马托斯少校、奥林皮奥上尉及索扎医生的脸。近视记者发现,西塞上校也在审视着他,像想给他解剖似的。
近视记者觉得一种怪味扑鼻,有点透不过气来,这才醒悟到他一直在机械地咀嚼着趴在地上时吃进嘴里的泥土。他一边啐一边注视着混乱不堪的官军,他们四处奔逃,有的还在打枪,有的干脆把武器、弹药箱及担架丢弃。虽然他们已经远去,但他仍然可以瞧见他们一面慌忙逃命,一面将军帽、军装、背包带、子弹带扔掉的情形。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通通扔掉?他们这是发什么疯?他凭直觉意识到,他们在把所有可能会作为官兵身份的东西丢弃,企图假冒甲贡索人蒙混过去。华金神父站起身,又像刚才那样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的跑法怪得很:摇着脑袋,挥着双手,口里念念有词,还不住地向逃跑的官兵和追击的甲贡索人喊着。“他正在向相互厮杀的乱军跑去。”近视记者暗想。他的目光和胡莱玛的目光相遇,她惊愕地望着他,问他该怎么办。这时,他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站起来朝她吼道:“应该随他一起去,唯有他能救我们的命。”她站起身,拉着矮子跑起来。满脸灰尘的矮子边跑边拼命喊叫。近视记者凭着两条长腿,或是由于极度恐惧,很快把他们甩到后面,只身跑到前面去了。他撅着屁股,低着脑袋,飞也似的跑着,心中恍惚地想,那灼人的、呼啸而过的子弹正在朝他飞来。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些短刀、斧头、砍刀、刺刀堵住去路。然而,他仍在滚滚尘烟中奔跑着,华金神父粗壮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仿佛长了翅膀。突然,他再也看不到神父了。他喃喃咒骂着,咬牙切齿地想道:“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这样跑?为什么他自己死不算,还要我们跟着他一起死?”虽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舌头伸在外面吞吸着尘土,眼镜上沾满灰尘,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仍然摇摇晃晃地跑着,身上的一点余力告诉他:他能否活着回去,要看华金神父的态度了。
“卡努杜斯攻下来了?”西塞上校闷声闷气地问。
当他倒在地上——可能是跌倒的,也可能是太累了,两腿实在支撑不住——突然产生一种得救的感觉。他将头倚在两条胳臂上,喘着粗气,倾听着心脏的跳动,宁可死也不能再跑了。他渐渐镇静下来,觉得太阳穴跳得不像刚才那样剧烈了。他觉得头晕、作呕,但并没有呕吐。他取下眼镜擦了擦。他太累了,已顾不上害怕、担心,更顾不得想这想那。谁都没有注意他。甲贡索人在打扫战场,收集枪支、弹药、刺刀,但他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从一开始,他就发现甲贡索人在到处用砍刀将一具具尸体上的脑袋砍下来扔进麻袋,卖力程度就像他们平日砍牛羊的头;或者用那些被打死的官兵使用的刺刀、长矛将头颅串在一起,官兵带这种武器本来是准备把甲贡索人的头颅串在一起或把头发捆在一起带走的。与此同时,另外一些甲贡索人点燃篝火,无头尸体开始在熊熊大火中焚烧、作响、蜷缩,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最后被烧得焦黑。有一堆篝火就在身旁,他看见几个头裹蓝布的人正将几具尸体扔到火中的两具尸体上。“现在该轮到我了,”他暗想,“他们会过来的。他们会砍下我的脑袋,串在一根棍上带走,然后将我的尸体扔进火堆。”他仍然因极度疲劳而神志不清,虽然甲贡索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莫莱拉·西塞上校动了动身子,好像回答他。众人围拢过来。是缠着绷带不舒服吗?上校眨眨眼。近视记者想,西塞上校定是看到了人影,听到了什么声音,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在极力回忆着。近视记者也回想起过去自己吸了鸦片静静睡了一夜后醒来时的情景。上校也必须经过这样一个缓慢、艰难、不稳定的过程才能醒来。莫莱拉·西塞睁开双眼,焦急地审视着衣冠不整、垂头丧气、脖子上带着抓伤的塔马林多上校。
这时,近视记者看见了华金神父。是的,是华金神父,他不是到别处去,而是正朝这里来。他没有跑,而是大步流星地走着。起风了,近视记者觉得鼻子痒痒的,仿佛又要打喷嚏了。华金神父迎着狂风,扮出各种怪相,一会儿指指这儿,一会儿指指那儿,他的那些手势不似专对着某人,倒像冲着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被烧焦的尸体。只见他头发蓬乱,遍体是伤,浑身是泥。当他走到近视记者面前时,近视记者站起身对他说道:“您不要走,让我跟您一道去吧!您不要让他们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不要让他们把我烧……”华金听到这些话了吗?华金神父自语着,或者说在和幽灵攀谈着,比比画画地反复念叨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一些陌生人的名字。近视记者紧紧傍着他,觉得走在他身旁身上,就有了力量。近视记者注意到光着脚板的胡莱玛和矮子就在他们的右侧。胡莱玛和矮子衣衫破烂,满身尘土,形容憔悴,像两个梦游病患者。近视记者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为所动,无所恐惧,对一切漠然视之。这就叫精神失常吗?他沉思道:“在萨尔瓦多,即使是鸦片……”一路上,他看见甲贡索人正在把军帽、军装、军大衣、军用水壶、军毯、背带、皮靴挂在道路两旁的树上,好像在装点圣诞树,然而他无动于衷。当他来到已是一片废墟的卡努杜斯,看见道路两旁一串串被虫蚁叮食的官兵的首级时,心情仍十分平静,毫无惊奇、恐惧之感。即使一个荒诞的人——竖立在农田里吓鸟的稻草人——堵住他的去路,抑或认出塔马林多上校血迹斑斑的赤裸身躯和首级被钉在一根树枝上,他脸上也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但是,没多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平静地审视着一颗爬满苍蝇的头颅。毋庸置疑:是莫莱拉·西塞的头颅。
“我甚至怀疑他能否苏醒过来。”索扎·费雷罗补充道。
一阵剧烈的喷嚏突然袭来,致使他未来得及用手去捂,也未来得及按稳眼镜:它朝前冲了出去。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他只得弯下腰。他确信,听到了眼镜撞在卵石上的声响。喷嚏一止,他便蹲下去摸索,当即就摸到了眼镜,可镜片碎了。直到此时,夜里及黎明时分的那种沉重心情才又涌上他的心头。
近视记者一面将衬衫袖子放下,一面思忖道:“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天刚亮一会儿就又是中午了。”
“站住,站住,”他边喊边把眼镜戴上,看到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求求你们。”
“腹部被打穿了,”医生喘着粗气回答说,“我担心……”
他觉得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右手,根据手的大小和手劲判断,这只手只能是那个光着脚板的女人的。她一言不发,拉着他,在这个突然变得动荡不定、漆黑一团的世界里为他指引着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塔马林多上校低声问。
当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跨进从未造访过的卡纳布拉沃男爵府时,首先感到惊奇的是府中那股醋味和香草味。黑人用人手持一盏油灯照路,把他引入一间书房。房内,卷帙浩繁,绿色的玻璃灯给椭圆形墙壁及所有家什器皿披上了一层淡绿色,使人觉得犹如进入森林。他观赏着一张旧地图,发现上面写着“卡龙毕”几个字。正在这时,男爵进来了。他们冷冷地握了握手,仿佛刚刚相识。
他觉察到,此刻帐篷里已不止他们三人。将水壶放到他嘴边的是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上尉。塔马林多上校和库尼亚·马托斯少校也在那里,只见他们衣衫褴褛,愁容满面,背靠帆布站着。“再加点乙醚?”他问完又觉得自己太浑了,因为管里的乙醚早已空了。索扎·费雷罗医生先给莫莱拉·西塞缠好绷带,随后又给他把被子盖好。近视记者惊愕地想:“已是深夜了。”那里有几个人影,其中一人将一盏灯搁在支撑帐篷的柱子上。
“谢谢您的光临,”男爵边说边请埃巴米农达就座,“也许这次会见在一个中立地区举行会更好。但我自作主张,邀您光临寒舍,这是因为我的夫人身体欠安,我不便外出。”
勤务兵端来几盆热气腾腾的水,医生用一只手在盆里洗过手术刀、针、线、剪刀。他给西塞上校缠裹绷带时,多次听到索扎医生在自言自语,咒骂自己的母亲不该将自己带到人世。他困倦不堪,快要睡着了。索扎医生大吼一声:“浑蛋,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说了句请求宽恕的话。勤务兵第二次端水进来时,他恳求他们让他喝一点。
“希望她早日康复,”埃巴米农达边说边把男爵递过来的烟盒推到一边,“全巴伊亚都希望再次看到她仍像以前那样健康、美丽。”
记者赶忙笨手笨脚地卷起袖子,随即又脱去帽子,茫然地跪到地上,先将几根胶皮管蘸上乙醚——这使他想起了波利特亚马城的狂欢节——然后把几条绷带缠在西塞上校的鼻孔和嘴上。西塞上校不省人事了,索扎医生开始给他动手术。“别哆嗦,笨蛋,把乙醚举在鼻子上方。”索扎医生多次朝他吼。他全神贯注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打开管子,蘸湿纱布,然后放到那尖尖的鼻子和那流露着无限苦痛的唇上。索扎医生的脸埋在上校开了膛的肚子上,好像在嗅什么或舔什么。他心里想,上校此刻一定疼痛难忍。每过一阵,他都要自觉或不自觉地看一眼医生衬衫上、手上、军服上以及床单和自己裤子上的血斑。这样一个小小的身躯里存有多少血啊!乙醚味搅得他头昏目眩,直想呕吐。他思忖道:“我肚子里没有东西可吐。”他又想:“我怎么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身负重伤的西塞上校双眼紧闭,但又不时地在原处动弹着。每逢这时,医生就大声吼道:“加乙醚,加乙醚。”然而最后一根乙醚管几乎空了,他以内疚的口吻告诉了索扎医生。
男爵消瘦、衰老多了。《消息日报》的主人埃巴米农达心里想,男爵脸上那些皱纹、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情,到底是因为斗败了还是由于最近形势突变?
“卷起袖子,给他一点麻醉剂。”索扎医生朝近视记者吼道。
“事实上,埃斯特拉的病已经痊愈,她的身体已经恢复,”男爵激动地说,“只是由于卡龙毕庄园被焚,她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所以至今仍不太好。”
“您尽量想办法吧,”奥林皮奥上尉边说边朝外走,“我不能放弃指挥。我得告诉塔马林多上校,让他……”奥林皮奥上尉话没说完就走了。
“这是一场关系到全巴伊亚的灾难,”他抬起头,注视着起身斟香梹的男爵,“我在议会上是这样讲的,在《消息日报》上也是这样说的。毁坏资产,无论对我们的盟友或政敌都是犯罪。”
“必须把子弹取出来,否则枪伤感染,很快会要他的命。”索扎·费雷罗医生啜泣道,他左顾右盼,仿佛等待出现什么奇迹。
男爵点点头,把酒杯递给埃巴米农达。喝酒前,两人轻轻地碰了碰杯。埃巴米农达已将酒杯放在桌上,然而男爵仍然一直拿在手里,温暖着、摇晃着那红色的汁液。
近视记者为众人的紧张神情所感染,真想捶胸跺脚,痛痛快快地喊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