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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不,”玛吉说,“她头发很多,是红色的。”
“然后憔悴的罗丝,带尖刺的罗丝,黄皮肤的罗丝,满身刺的罗丝,”萨拉爆发出一阵大笑,“流了几滴眼泪。”
“红头发?”萨拉喊着,“我以为是灰色的——一小绺头发从黑色贝雷帽下滑落出来。”她又说。
“不对,不对。”玛吉说。这故事中间有那里不对,不可能。她抬起头。一辆汽车开过,灯光在天花板上晃了过去。天色已经昏暗,看不清了。对面酒吧里的灯光映到房间里,泛着黄光;灯光变换,令天花板如水面震颤一般。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吵嚷,混乱的脚步声、踩踏声,仿佛是警察正强行把什么人从街上拉走。他身后是讥笑和叫喊的声音。
“不,”玛吉说,“罗丝是红头发。”
“又打架了?”玛吉把针插进布料里,咕哝道。
“然后她就有点期待地微笑着,侧着头说:‘你经常去剧院吗,玛吉?’”
萨拉站起来,走到窗前。酒吧外面聚集了一群人。一个男人正被扔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扶着一根灯柱,又撞在灯柱上摔倒了。酒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场景。萨拉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然后她回转身,在混杂的光线中,她面如死灰,疲惫不堪,仿佛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被生儿育女、纵情放荡、作奸犯科的一生掏空了的老妇人。她弯腰驼背地站在那儿,两只手绞在一起。
“然后呢?”玛吉说。
“在不久的将来,”她看着姐姐说,“人们从外面看着这个从脏泥和粪土中挖出来的房间——这个洞穴,这个窠窟,他们会用手捂着鼻子——”她抬起手捂住鼻子,“——说:‘唷!太臭了!’”她跌坐进椅子里。
“你就说:‘这里去剧院很方便。’”
玛吉看着她。她蜷成一团,头发散落在脸上,两手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猿猴,蜷缩在泥和粪做成的小洞窟里。“唷!”玛吉重复道,“太臭了……”她泛起一阵恶心,拿起针往布料里戳着。没错,她想,他们就是肮脏的小动物,被无法控制的贪欲所左右。夜晚,充满了怒吼和咒骂,激烈和动荡,也有美好和欣喜。她站起身,手里拿着裙子。折着的丝绸料展开垂到了地板上,她用手来回抚摸着。
“然后呢?”玛吉说,看着桌子。
“做完了,完成了。”她说,把裙子平铺到桌上。她的手工也就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叠好了裙子,收了起来。一直在睡觉的那只猫,这时缓缓地站了起来,弓起背,伸长了身子。
“罗丝要来,”她说,“她就坐这儿。”她把椅子放到面向窗户的桌子一侧。“然后她会摘下手套,她会放一只在这边,一只在那边。然后她会说,我还从没来过伦敦这个区。”
“你想吃晚饭了,是吗?”玛吉说。她进了厨房,拿来了一盘牛奶。“来,可怜的猫咪。”她说,把盘子放到地板上。她站着,看猫咪一口一口舔完牛奶,然后它又极其优雅地伸长了身子。
她环顾房间,确认一切都准备就绪。还缺椅子。萨拉拉过来一把椅子。
萨拉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她。然后她学着她。
“我说过了,”玛吉说,“我在一家店里,正在买东西。有人——”她停下来,把她正收拾的东西仔仔细细叠好——“从一个柜台后面冒了出来,说:‘我是你的堂妹罗丝,’她说,‘我能来看看你吗?随便哪天,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她说。所以我说,”她把东西放在椅子上,“来吃午饭吧。”
“来,可怜的猫咪;来,可怜的猫咪。”她重复道,“你在摇着摇篮,玛吉。”她又说。
“今天周五,罗丝要来吃午餐。”萨拉重复道。
玛吉抬起胳膊,似乎要挡住不可避免的命运,然后又垂下了。萨拉看着她笑着,接着眼泪溢出了眼眶,落下,慢慢流下脸颊。她正抬手抹眼泪,突然响起了敲击声,隔壁房子有人在大力敲门。捶击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响起——当、当、当。
“我告诉过你的,”玛吉说,“我说过的,罗丝周五要过来吃午餐。今天就是周五。罗丝要来吃午餐。随时都会到的。”她说。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板上摆着的东西。
她们听着。
“罗丝要来?”她问。
“厄普彻喝醉了回家,想让人给他开门。”玛吉说。敲门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响起。
“确实是三个人啊,”玛吉说,“罗丝要来。”萨拉停下了,她的脸拉长了。
萨拉胡乱地使劲擦干了眼泪。
“冥想的狂喜令她眩晕,”萨拉说,“孔雀的羽毛沾满晨露,遮蔽了她的眼——”她指着桌子说。“玛吉说,”她跳了起来,用足尖旋转着,“三等于二,三等于二。”她指着桌上,上面摆了三个人的餐具。
“把你的孩子们带到荒岛上,在那里满月时船儿才来!”她轻呼道。
“你在笑什么?”玛吉心不在焉地问。她往陶罐里又插了一朵紫花,打量着。
“或者从不来?”玛吉说。突然一扇窗户被推开了。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对着那男人尖声辱骂着。他从门口粗声粗气地醉骂了回去。然后门砰地一响。
“去山谷探索,”她看着姐姐,哼着,“拔出每一朵玫瑰。”她停下来。“真漂亮。”她梦呓似的说。玛吉拿来了一束鲜花,剪开了捆扎鲜花的细绳,把花儿一朵朵摆在桌上,正把它们插进一个陶罐里。各色的鲜花,蓝色、白色和紫色。萨拉看着她摆弄着插花,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听着。
各种声音的混杂、车流人流的喧闹、小商小贩的叫卖、四面八方的叫喊声,全都传进了海亚姆斯广场的那座房子的楼上房间里,萨拉·帕吉特正坐在钢琴前。她正在唱歌。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正在摆桌子的姐姐。
“这时候他要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恶心乱吐了。”玛吉说。她们能听见隔壁房子的楼梯上沉重蹒跚的脚步声。接着突然安静了。
河的南岸破旧的街道十分嘈杂,从一片喧闹声中不时冒出一个声音。一个女人正对着邻居叫嚷着,一个孩子在哭。一个推手推车的男人张着大嘴,对着经过的窗户大声叫卖着。他的手推车上塞满了床架、炉栅、拨火棍和奇形怪状的扭曲的铁器。不过他到底是卖旧铁还是买旧铁的,就很难说了;他喊得很有节奏,但喊的是什么就完全听不出来。
玛吉穿过房间去关窗。对面工厂的大窗户全都亮着灯,看起来就像一个玻璃宫殿,上面镶着横着的细细的黑线条。对面房子的下面半截被一道黄光照亮,石板屋顶泛着蓝光,因为天空如厚厚的华盖般垂下黄色的余晖。人行道上响着脚步声,还有人在街上走着。远处有个声音嘶哑地叫喊着。玛吉探出了身子。夜晚吹着和暖的风。
“该死的谎言!”她大声说,一拳砸在栏杆上。路过的一个职员模样的人惊讶地看着她。她大笑起来。她总是大声说话。为什么不呢?那也是她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就像她的外套和裙子,那顶她不用照镜子就胡乱扣在头上的帽子。如果人们要笑她的话,就让他们笑去吧。她大步向前走去。她要到海亚姆斯广场和堂姐妹们吃午饭。她是在商店里碰到玛吉,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开口约她们的。当时她先是听到说话声,然后看到一只手。这是多么奇怪啊,想想看,她对她们并不熟悉——他们一家本来住在国外——她坐在柜台前,玛吉还没看到她,她也只是听到玛吉的声音,她就感觉到一种——她觉得是喜欢?——一种来自相同血液的感情。她站起来问,我能来看你吗?她那么忙,她不想在白天打扰她。她继续走着。他们住在海亚姆斯广场,在河对岸——海亚姆斯广场,那一小圈新月形的老房子,“海亚姆斯广场”的名字刻在正中,她过去住在那边时常常经过这里。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她常常会问自己,谁是海亚姆?但她从没有找到过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她继续走着,过了桥。
“他在喊什么?”她说。
她习惯性地停在了桥上突出去的一个小观景台里。总是有人会停在那里看河景。河水流得很快,水面平滑,波光粼粼,在这个早晨呈现出浑浊的金色。水面上可以看到常见的拖船和驳船,盖着黑油布,下面露出了玉米。河水在桥墩处打着漩涡。她站在那儿,看着下面的河水,某些尘封的情感开始将眼前的水流排列成一种图案。这图案令她痛苦。她记得她是如何在某次约会后的夜晚,站在这里哭泣;她的眼泪落下,她觉得自己的快乐也随之坠落。然后她转过头——这时她也转了头——她看到城里的教堂、桅杆和屋顶。就是那个景象,她当时心里想着。这景象确实辉煌灿烂……她看着,然后回过头来。那儿是国会大厦。她脸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既像皱眉,又像微笑;她微微朝后侧着身子,像是在带领一支军队。
声音越来越近。
要是公车在这儿停下,罗丝垂眼望着一旁,心想,她就起身下车。公车停下了,她站起身。她踏上人行道,瞟了一眼裁缝店橱窗里自己的身影,心想,自己没穿好一点,没打扮漂亮一点,真是太可惜了。总是从怀特莱斯买来的二手服装,外套和裙子。不过这样节省时间,而且经过这些岁月——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已经让她不再会去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了。他们以前常会问她,你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不做这,不做那,多管闲事的。不过现在不会了。
“死了……?”她说。
男人们躺在草地上,敞着衬衫,看着报纸;大理石拱门旁,冲刷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广场上,演讲者们正在聚集;保姆们茫然地看着他们;母亲们蹲在草地上,看着孩子们玩耍。沿着花园巷和皮卡迪利大街,街道如老虎机的槽口似的,小货车、汽车、公车从里面源源不断地被吐了出来;车流停下,又忽地开动;如同一幅拼图被拼好完成,然后又打乱。因为此时正值季节,街道上车水马龙。在花园巷和皮卡迪利大街的头顶上,片片云朵自由自在地飘飘停停,把窗户涂成金色,抹成黑色,飘然而过,倏然而逝,就连意大利采石场闪闪发光的大理石,上面黄色脉纹交错的,都比不上公园巷上空的云朵这般坚实。
“死了……?”萨拉说。她们俩都探出了身子。但听不清别的。接着一个正推着手推车沿街走过的男人朝她们喊道:
然而在伦敦,尤其是在西区,旗帜飞扬的地方,已经感受到了季节的苛难和压力;手杖捣地,裙裾飞舞;新漆的房屋拉开了遮阳篷,挂起了红色天竺葵的吊篮。公园里也一样,圣詹姆斯公园、格林公里、海德公园,全都做好了准备。早晨在人流出现之前,在卷曲的风信子丰厚的黑土花床边,就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绿色椅子,就像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等着帘布拉起,等着亚历山德拉王后到来,通过一道道拱门,频频颔首致意。她胸前别着粉色康乃馨,面容如花瓣般娇美。
“国王死了!”
这是乡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是岁月由绿转为金黄、由草叶转为收获的日子里漫长的一天。天不冷也不热,如同英国的春日,明媚灿烂,但山后一片灰紫色的云似乎预示着会下雨。草地上荡起阴影的波纹,一会儿又是阳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