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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等你母亲来伦敦时——”桑德拉说。
而贝蒂·佛兰德斯甚至现在都对之存疑,她读了他从米兰发出的信,“在信里讲的,”她向贾维斯夫人抱怨道,“都不是我想知道的;”但她仍然记在了心上。
希腊大陆漆黑一片;在埃维亚附近的某个地方,准有一块云团触上了层层海浪,使其飞珠溅玉——海豚绕着圈子,游入深海。狂风在希腊和特洛伊平原之间的马尔马拉海上呼啸而过。
雅各已不再少年,弗洛琳达心里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能凭借直觉洞察一切。
在希腊,以及阿尔巴尼亚和土耳其的高地上,风冲刷着沙砾尘埃,挟裹着厚厚一身干燥的尘粒。随后它猛地冲向清真寺光滑的穹顶,吹得缠着头巾的穆斯林墓碑旁的柏树树叶翻飞,嘎吱作响。
他已长大成人,并即将为生活奔忙——就像那个在楼上清理他的脸盆、收拾散落在梳妆台上的钥匙、饰扣、铅笔、药瓶的旅馆女侍所切身体会的那样。
桑德拉的面纱随风旋舞。
这种忧郁的心境,如此向围绕着我们的阴暗水域屈服,是一种现代的新鲜产物。也许,正如克拉坦顿所说,我们没有足够的信仰。我们的祖辈无论如何还有点能够推翻的东西。那种东西我们也有,雅各想,把《每日邮报》揉成一团。他想进议会发表一些精彩的演说——但一旦你向那片黑暗的水域退让寸步,精彩的演说和议会又意义何在?事实上,对于我们内心悲喜的潮起潮落从来就没有任何解释。那种体面,和人们必须盛装出席的晚宴,和格雷律师院后面潦倒的贫民窟——某种扎实、稳固、怪诞的东西——就在它的背面,雅各猜测。不过还有开始困扰他的大英帝国;他并不完全赞成让爱尔兰自治。《每日邮报》对此有何见解?
“我把我的那本给你,”雅各说。“这本。你想要吗?”
“明天一大早就叫醒我,”雅各回过头说。“我要去奥林匹亚。”
(这是一本多恩的诗集。)
侍者对于这种现象也是十分漠然。亚里士多德,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对现在坐在那唯一一把扶手椅上的唯一的客人的身体抱有食肉动物般的兴趣,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放下手里的东西,稍作收拾,发现雅各仍坐在那里。
时而有浩荡的风揭露出一颗疾驰的流星。时而重返茫茫黑暗。眼下,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大城市——巴黎——君士坦丁堡——伦敦——暗得就像散落的岩石。航道依稀可辨。英国的树都枝繁叶茂。此处,南方的某个树林里,或许有一位老人点燃干燥的蕨草,惊飞了鸟儿。羊群发出一阵动静;一朵花微微垂向另外一朵。英国的天空比东方的更加阴沉,带着更浓的乳白色。某种轻柔、潮湿的东西从青草覆盖的山岗里飘进长空。咸涩的急风吹打着贝蒂·佛兰德斯的卧室窗户,而这位寡妇用胳膊肘微微支起身子,嗟叹一声,仿佛意识到了无边岁月带来的忧郁,但仍愿意再逃避一会儿——噢,就一会儿!
尽管现在的希腊破败不堪,它的电车系统却高度发达,因此当雅各坐在旅馆客厅里时,窗户下来来往往的电车咣当作响、一个劲儿地响铃,要把挡道的驴群赶开,而一位老妇人死活不肯挪动半步。这显示出整个社会的不完善。
但还是回到雅各和桑德拉身上来。
一切在他眼中都变得索然无味。该想点办法了。因为情绪有些低落,他变得像一个即将被处决的人。克拉拉·达兰特在一次派对上撇下他去跟一个叫皮尔查德的美国人聊天。而他千里迢迢来到希腊,离开了她。他们穿着晚礼服,废话连篇——该死的鬼话——他伸手去取《环球旅行家》,这是一份向旅馆老板免费提供的国际杂志。
他们已经消失了。雅典卫城矗立在原地;但他们走到那儿了吗?石柱和神庙历久不坍;世人瞬息万变的情感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它们;而这些情感还有几分残存?
“但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接着想。
至于走到雅典卫城,谁又会说我们曾经做到过,或者说在雅各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找到了某种坚固耐久、永世长存的东西?他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君士坦丁堡了。
雅各无疑在以这种方式思考着什么,《每日邮报》在他手里皱成一团;他伸直了腿;显得十分无聊。
桑德拉·温特沃思·威廉斯醒来时,必将在她的梳妆台上找到一本多恩的诗集。这本书会被放在英国乡间别墅的书架上,日后赛莉·达根的诗《达米安神父传》就与它放在一起。架子上已经有十多本小册诗集了。桑德拉于黄昏时分走进屋中,她会翻开那些书,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但不是因为书上的字),她会慢慢坐回扶手椅里,把那一瞬间失了的神回过来;或者,有时她会坐立难安,便把书一本接一本地抽出来,荡过她生命的整个空间,就像杂技演员从一根杆子荡到另一根杆子上。与此同时,楼梯口的那口大钟滴答走时,桑德拉听见时间在累积,就会问自己,“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毋庸置疑,如果我们没有惊人的想象的天赋,那我们总体的境遇就会比现在糟糕得多。十二岁左右的我们,把洋娃娃弃之一旁,砸坏了蒸汽机,对法国,不过更可能是意大利,几乎肯定是印度,产生了过多的遐想。某某的姑姑去过罗马;所有人都有一个消失在仰光的可怜叔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首先将希腊神话传开的是那些女教师。看那颗头(她们说)——鼻子,你看,直得像一支标枪,鬈发,眉毛——无一不符合男性之美;而他四肢的线条展现出完美的发育程度——希腊人不仅注重容颜,也注重体形。而希腊人画的水果逼真得连鸟儿都要啄几口。首先你得读色诺芬;然后是欧里庇德斯。某天——那是天赐的时机——人们说的都显得有些道理;“希腊精神”;希腊这个,那个,别的什么;不过荒唐的是,顺便一提,说任何希腊人都能与莎士比亚比肩。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就是在一种错觉中受的教育。
“为什么?为什么?”桑德拉会边说边把书放回去,然后走到镜子前,按按头发。而用晚餐时,正张开嘴吃烤羊肉的爱德华小姐会被桑德拉突然的关切吓一跳,因为她问道,“你快乐吗,爱德华小姐?”——这是锡西·爱德华多少年来从未想过的一件事。
让人极为恼火的是,你认识的人里有很多应该都能马上一针见血地说出在希腊旅行的感受,而你所有的情感都堵在了心里。在佩特雷的一家旅馆洗漱过后,雅各顺着电车轨走了一英里左右;又顺着它们往回走了一英里左右;他遇上了几群火鸡;几队驴子;在小道上迷了路;读了几份紧身内衣和玛吉炖肉汤的广告;孩子们踩过他的脚;这地方散发着一股坏奶酪的气味;然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就站在所住旅馆的对面。咖啡杯间搁着一份旧《每日邮报》;他拿起来读了。但是晚饭之后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
“为什么?为什么?”雅各从来不问自己这种问题,从他系鞋带的方式、刮胡子的方式、他在那个大风胡乱掀动百叶窗、五六只蚊子在耳边嗡鸣的夜晚也照睡不误判断得出来。他还年轻——一个男人。桑德拉对于他迄今仍易上当受骗的判断是正确的。等他到了四十岁,情况或许有所不同。他把多恩诗集里他喜欢的句子都标了出来,都是些野性十足的诗句。然而,你大可将莎士比亚的几节最纯洁的诗篇放在其旁。
“啊!”他想,“我们肯定快到了!”他把头伸出窗外,让风迎面扑来。
而风正将黑暗滚转过雅典的街巷,滚转着,人们会以为,带着一种肆意摧残的情绪的力量,它不许对任何个人的情感做过细的分析,也不允许仔细查看其特征。一切脸庞——希腊人的、黎凡特人的,土耳其人的,英国人的——在黑暗中看起来大同小异。最后,石柱和神庙泛白、发黄,变成玫瑰红;金字塔和圣彼得大教堂显露出来,临了,迟缓的圣保罗大教堂逐渐显现。
雅各坐起来,在晨曦中,他看见一个消瘦的意大利运动员背着枪走在路上,倏然间那些关于帕特农神庙的念头都涌进他的脑海。
基督徒有权以他们对一天的意义的诠释唤醒大部分城市。随后,不同教派持异见的人吵吵嚷嚷地提出了一个棘手的修正意见。轮船轰鸣着,如同几只庞大的音叉,它们陈述了那个上古的事实——冰凉的青绿色海洋在外面汹涌着。现如今能召集起最多人的,却是那烟囱顶部冒出的一缕白烟中微弱的职责的呼号,而夜晚不过是槌击之间一声漫长的叹息,一次深呼吸——即便在伦敦的中心,你也能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中听见它。
雅各听到人们在车站里彻夜叫喊着各种奇怪的名字。火车停下后,他听见附近蛙声一片,他小心翼翼地卷起窗帘,便望见无垠的奇异沼泽,在月光下白茫茫的一片。车厢里充斥着着雪茄的烟雾,在罩着绿色灯罩的灯泡周围弥漫着。那位意大利绅士脱了鞋、敞着背心躺着,鼾声如雷……这次希腊之行似乎让雅各疲惫不堪——一个人住旅馆、看遗迹——还不如和蒂米·达兰特一起去康沃尔……“噢——,”雅各咕哝着,此时黑暗开始消散,亮光透了进来,在另一边,那个男人正越过他去拿什么东西——那个穿着胸襟、胡子拉碴、满面皱纹、大腹便便的意大利胖子,正打开门去洗漱。
但是除了神经衰弱和失眠的人,或者站在芸芸众生之上的某处悬崖上、以手遮眼的思想家们,谁能像透过血肉看见骨架一般看待事物?在瑟比顿,骨骼是由血肉裹着的。
想来还真是奇怪,经过两天两夜的旅行,你就到了意大利的中心。橄榄林中偶然出现几幢别墅;男仆们正给仙人掌浇水。黑色的维多利亚轿车驶进宏伟的柱子之间,柱上涂了灰泥层。这种转瞬即逝的景象展现在外国人眼前,则变得惊人地亲切。有一处孤零零的山顶从未被涉足,当我最近坐在一辆行驶在皮卡迪利大街的公共汽车上时,却看到了它。而我想要做的,就是走到田野里去,坐下来倾听蚱蜢的鸣叫,然后捧起一抔土——意大利的土,就像我鞋子上沾满的是意大利的灰尘。
“这水壶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早晨从没烧开得这么合适过,”格兰迪奇太太说着,瞥了眼壁炉台上的钟。那只灰色波斯猫在窗台上伸了个懒腰,用柔软的圆爪子扑打着飞蛾。早餐还没吃到一半(今天他们迟了),一个婴儿就被放到她的腿上,她还得看着糖缸,而汤姆·格兰迪奇正读着《泰晤士报》上评论高尔夫的文章,呷了口咖啡,抹了下胡子,然后就去上班了,在办公室里他是外汇业务首屈一指的权威,因步步高升而备受瞩目。骨架好好地裹在肉里。当风卷着黑暗滚过伦巴第街、脚镣巷和贝德福广场时,就连这种漆黑的夜也躁动起来(因为时值夏季,且是酷暑时分),梧桐树上闪烁着灯光,窗帘为房间遮挡住曙亮。人们仍呢喃着在楼梯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或在闹钟铃声大作时,在梦中挣扎着不愿醒来。当风在一片树林中徜徉,无数枝桠便瑟瑟颤动;它掠过蜂巢;昆虫在草叶上摇晃;蜘蛛迅速爬上树皮中的褶缝;空气如呼吸般震颤;如细丝般富有弹性。
一名肥胖的绅士费力地挤了进来,他灰头土脸、大腹便便,身上挂着金链子,而雅各看向窗外,遗憾自己不是拉丁人种。
只有在这里——在伦巴第街、脚镣巷和贝德福广场——每只昆虫头上都顶着一个世界,森林中的网是为顺利处理事务而制成的设计图;蜂蜜则是各方各面的宝藏;空气的骚动是不可名状的生命的躁动。
然而,带着一百英镑独自旅行倒是件幸事。如果雅各把钱花光了,毕竟这很有可能,他就步行。他可以靠面包和红酒过活——装在带吸管的瓶子里的酒——因为游览过希腊后,他要去罗马随意走走。罗马文明无疑相当低劣。但博纳米仍然满口胡言。“你本应去雅典看看,”他回来时会这么跟博纳米说。“站在帕特农神庙上,”他会说,或者“古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会让人陷入相当深刻的沉思,”而他会把他的思绪详尽地写在信里。这指不定会成为一篇关于文明的论文。关于古人和现代人之间的对比,及对阿斯奎斯先生作一番相当犀利的抨击——文字充满吉本的风格。
然而色彩又回来了;爬上了草梗;吹进了郁金香和报春花;密实地在树干上划上纹路;填满了薄纱般的空气、草地和水塘。
午后烈日的暴晒下,这些意大利的车厢热得要命,没等车驶到峡谷顶端,当啷作响的链条就有可能绷断。火车向上,向上,向上,就像一节矿坑缆车一样。每座山峰都覆盖着形状尖锐的树木,神奇的白色村庄攒在岩架上。山巅总是矗立着一座白塔,平坦的屋檐镶了红边,一层薄纱垂落其下。在这片村野里,没有人会在茶余饭后散步。首先是没有草坪。整个山坡都将被橄榄树主宰。不过早春四月,树木之间的土壤就已经干成了土块。这里既没有台阶,也没有步道,既没有叶影斑驳的小路,也没有能在其内享用火腿鸡蛋的十八世纪带弓形窗的客栈。噢不,意大利到处都穷凶极恶、光秃荒芜,一切暴露无遗,身着黑袍的神父蹒跚地走在路上。同样奇怪的是,你永远也离不开乡下别墅。
英格兰银行显现出来;同样还有竖着满头金发的伦敦大火纪念塔;灰的、枣红的和铁褐的马拉着运货车跨过伦敦桥。市郊车冲进终点站时,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晨曦攀上一幢幢密不透亮的高楼的表面,滑过一道缝隙,涂抹着光洁鼓胀的红窗帘;绿酒杯;咖啡杯;和东倒西歪的椅子。
一辆满载意大利军官的汽车沿着平坦的马路疾驰,紧随火车其后,扬起一路尘土。树上藤曼盘绕——正如维吉尔所言。车站里,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正在上演,其中有蹬着黄色高筒靴的女人,和脚穿环纹短袜的苍白古怪的男孩们。维吉尔的蜜蜂在伦巴底第平原上飞来飞去。把葡萄种在榆树中间是老一代的习俗。而在米兰,翅膀锋利的亮棕色老鹰掠过屋顶,身影如梭。
阳光照耀着刮脸用的小镜子;和锃亮的黄铜罐;照亮了所有平日里用来消遣时光的物什;灿烂的、好奇的、全副武装的、辉煌夺目的夏日,早已战胜了混沌;晒干了阴郁的中世纪的迷雾;排净了沼泽里的水,在其上竖起玻璃和石头;用一种武器库装备我们的头脑和肢体,使仅是忙碌着日常事务的肢体动作带来的感官享受,也胜过昔日军队在平原上排阵的盛况。
从悬崖岩架上落下来的水仿若铅砣——如同一条粗重的白环串成的链子。在意大利,火车驶进一片陡峭的绿色草原,雅各看见条纹郁金香茁长,听见鸟儿一只啼鸣。